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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§第十三回 遺帕散相思似存深意

  周計春在車站上送他的父親,眼見世良在車窗子裡向人連連打拱作揖,那種殷勤托人的樣子,真令人心裡十分地感動。呆呆地站定,只管望那火車去的後影,由大而小,以至於不見,他還是不肯移動。馮子雲站在他身後,用手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「不要發呆了,回會館去罷。在北平讀書的青年,有好幾萬。若是都像你這樣,捨不得父親,那不成了笑話了嗎?」

  他不住地拍了他的肩膀,還向前推著,催他回去。計春揉了兩揉眼睛,也不做聲,低著頭走出了車站。馮子雲道:「計春,晚上你若是嫌孤寂,到我家去吃晚飯罷。」

  計春低了頭,隨便地哼著答應了一聲,就雇了車子回會館去。

  到了會館裡,推開房門來,只見椅上放了一壺茶,幾個燒餅,還有大半個燒餅,是周世良咬了一口的,心裡這就不由得一動:剛才還有父親在這屋子裡吃喝說笑,於今父親走開有幾十里之遙了。自己坐在床上,兩手按了膝蓋,望著桌子面上,只管是出神。心裡想著,父親心裡的難受,大概還在我以上。沏了這一壺茶,他只喝了一口。買了這些個燒餅,他也只吃了小半個。這時候在火車上,也不知道他有多麼難過了。想著想著,坐不住了,就橫著在床上躺下。

  他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著。睡著醒過來以後,午飯已經開過去了。自己也懶得去找廚子開飯了,就吃著冷燒餅,喝著涼茶,在屋子裡翻著幾頁書看了。那幾個冷燒餅,他也並不曾吃完,到了晚上,又把那幾個冷燒餅,繼續的吃著。晚飯這也不要吃,不點上燈,就倒在床上睡了。他心裡這一番難過,絕對沒有一絲辦法來排解,只有床上那個枕頭,在這時是他所最親切的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天一拂曉,就醒過來了。這卻和昨日的情形,整整地成了反面,昨日以倒在床上為安慰,今日卻以離開床為安慰。他走到院子裡來,在欄杆上坐坐,在院子裡樹陰下站站,有時還繞著院子,走上兩個圈子。自己是青年,又怕人家笑話,說是離不開父親,於是嘴裡帶唱著細小的歌聲,繼續的唱個不了。忽然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,由遠而近。鮮紅的衣服在眼前一晃,原來是孔令儀小姐來了。

  計春突然地看到了她,不由得身子一愣,她倒深深地向計春點了一個頭道:「周先生起來得早啊?」

  計春雖然是滿面愁容,到了這時,也不得不勉強放出笑意來,露著牙和她點了一個頭。令儀站住了腳,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,問道:「你們老先生已經走了嗎?」

  計春點點頭道:「昨天走的。」

  令儀微笑道:「那麼,你一個人在會館裡住著,未免寂寞得很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離開家庭一個人在北平求學的多著哩,這有什麼寂寞?」

  令儀笑道:「雖然那樣說,我總說你們父子兩個人的感情很好的。」

  計春微笑道:「父子之情,總是有的,這無所謂好不好。」

  令儀手上拿著一個手皮包,在裡面抽出一方花手絹來,在臉上輕輕地拂了兩下,斜裡伸出一隻腳來。她高跟鞋的鞋尖,在地上不住地點著,表示出那沉吟的樣子來。她不說什麼時,計春當然也不說什麼。兩個人相隔著有二三尺路,就這樣怔怔地對立著。計春怎樣能夠和這種女子面對面地發呆?不由得紅了臉只把頭來低著。令儀聳著肩膀,微微地笑了一聲。她耳朵上正垂著兩隻碧玉圓耳墜,順了她的笑聲,像搖鼓的小槌子那樣擺著。計春見了她這種樣子,更不知道如何是好,也只有向了人家微笑。

  令儀沉吟了許久,她算想出一句話來,就問道:「周先生!現在打算考哪個學校,已經決定了嗎?」

  計春被逼著不能不說話了,因道:「我當然是根據了馮先生的指導。他要我到哪個學校裡去,我就到哪個學校裡去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據說你在安慶中學畢業考試的是第一名。你的學問很好呀!」

  計春微笑道:「那也是僥倖的一件事情罷了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密斯脫周!倒會說話,再見罷。」

  她說畢,掉轉身就走了。一面走的時候,一面將那方花綢手絹,向皮包裡塞了下去。也許她走得太慌張了,那方手絹沒有塞得穩,竟落在地面上了。只看她那高跟鞋子,一起一落走得地面上突突作響,頭也不回地向前去了。

  這個時候,院子裡並沒有第二個人。計春看了地面上這樣一條花手絹,決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,只好向前拾了起來。可是他一撿之後,這就有問題了,還是收沒下來呢?還是送還人家呢?他站在院子裡如此考量著,依然還是怕第三個人知道了,就趕緊地把這花手絹塞到衣服裡面去。他雖是把花手絹塞到衣服裡去,然而他心裡對於這個問題,依然在徘徊著,不肯走開,但是這位孔小姐走過去之後,始終不曾走了出來。

  計春在院子裡連連打了幾個轉身,幾次想沖到隔壁劉清泉先生屋子裡去,把花手絹送還人家,然而自己仔細想起來,卻沒有那種勇氣。第一是怕那劉先生見怪,以為你這個年輕的人,何以會把大小姐的花手絹拿到手上去;第二呢,見了孔小姐,卻不知道要怎樣地措詞,因之自己只管躊躇著,在院子裡踱來踱去。

  約莫有一個多鐘頭,孔令儀方始由屋子裡走出來,那劉先生在她身後送著,一路談著話走了出去。計春站在一邊,她卻不曾看到,決不能夠半路上把人家攔住,將花手絹塞過去,這也只好眼睜睜地看了她走去,也就完了。

  這時太陽光已經由牆上慢慢地移挪到地面上來了,會館裡的這些住客,自也陸續地起來。計春怕一個人久在院子裡徘徊,會引起人家的疑心。走回房去,把房門掩著,躺在床上,將身上那條手絹由衣袋裡抽出來,兩手互相展弄著,看了只管出神。心裡這就想著:她這條手絹,似乎不是無心遺落下來的。那個時候,院子裡並沒有第二個人,她不會是和別個人留下來的吧?這樣一位有錢的美麗小姐,會留心到我頭上來,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,難道她還真有心於我嗎?不!不!這完全是我神經過敏之談,我有什麼特長,會讓這有錢的小姐看中了。這個人,大概相當地浪漫,馮先生也曾說過的,她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青年,自己何必去和她接近。如此想著,心裡頭似乎有點覺悟了。憑著什麼,自己可以和這樣的闊小姐來往?難道說我在中學考了一個第一,就會引起人家注意嗎?然而現在的女子,決不如此。她們愛的是學生會代表,運動員,遊藝團體裡出風頭的角色;至於孔小姐,她是個摩登女子,自己會駕汽車出來拜會朋友,至少也應當是個西服光頭的少年,方才有和她同坐汽車、同逛公園的資格。自己穿這樣一套灰布學生服,要和她在一處,恐怕人家會疑心是一個聽差了。

  他躺在床上,將被卷齊著,高高地枕了頭,手上只管舞著那條花綢手絹,抖擻著那香氣。忽然房門一推,那位劉清泉先生走進來了。計春想把這手絹收藏起來,劉清泉已經是看見了,就笑道:「呵!小周先生!你這樣的老實人,也用這樣的花手絹。」

  計春只好笑著站了起來道:「我正為了這條手絹發愁呢!」說著話,臉可就紅了。

  劉清泉笑道:「這有什麼可以發愁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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