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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世良不睡,計春也不睡,靠了椅子坐著,只管望了他父親的臉。他覺得父親是上了年紀了,那額上的皺紋,那手上粗糙的皮膚,那雜了白點子的頭髮,都顯出他父親是很勞苦。這次回去,他避開了兒子的勸阻,而且要多量的去掙錢供給兒子學費……計春簡直不敢向下想了。站起來道:「爹,你……睡……罷。」

  兩滴眼淚,不知怎地滾到臉上來了。世良站起來笑道:「傻孩子!哭什麼?男子十六歲成丁,你已經十七歲了,還離不開爹媽?那是笑話!睡罷。」

  他也不再抽煙,不再沉思,就逼迫著兒子睡了。

  次日早上,計春醒了,卻見父親還躺在床上。心想:他或者捨不得走,讓他睡著,耽誤了時候呢,就明天走罷。他下了床,見世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,以為他睡著了,自己一切舉動,都是靜悄悄地。忽然床上父親喊了一聲,手一拍床,倏地坐了起來,向計春道:「你在北平好好地念書,我決計走了。」說時,就下床來。

  計春將一件藍布大褂,交到世良手上道:「今日天陰,涼得很,加一件衣服。」

  世良並不言語,將衣服接過,展開來緩緩地穿上。他站在屋子中間,低了頭抬不起來。那乾淨衣服的胸襟,立刻印了許多濕的點子,他搶著走出房門咳嗽了一陣,然後才走回屋子來,笑向計春道:「孩子!你不必送我了。你送我上車,回頭一個人回會館裡,你的心裡會難過的。」

  計春道:「我不難過,我要送你。」

  世良又不言語了。匆匆地洗了一把臉,就彎腰將地上放的網籃,提著試了一試,然後將網籃放下,便坐下來抽旱煙。

  計春忙著倒了一壺熱茶來,又買了幾個熱燒餅,放在桌子上,向世良道:「爹!不要吃點嗎?」

  世良點了幾點頭,倒了一杯熱茶,捧起來喝了兩口,依然放下。計春道:「爹!你怎麼不吃一點呢?」

  世良這才拿了一個燒餅,勉強咬了兩口,放到桌上,就向計春道:「現在我實在吃不下去,到了火車上再說罷。」

  他說著,自向門外去雇好了車子,進房來道:「你不必送了。」說著,一手提了網籃,就向外走。計春一伸手扯住了世良衣服道:「不,我得送……」

  他話未說完,眼淚就流下來了。世良道:「好罷,你送我,但是你何必哭呢?」

  他雖如此說著,然而嗓子眼裡也僵硬了。他站在走廊下,等兒子鎖了房門,才向外走。

  會館裡住的人,看到他父子二人天性持重,倒也很是贊成。隨著也有一大班人,送了世良出門來。計春又雇了輛車,緊隨了世良之後,直送到東車站來。他去買車票的時候,讓計春看住了網籃。他買了票來,手提起了籃子來道:「孩子走!」

  從此也不說什麼,低了頭就在前面走。計春在後面看著,覺得父親今天是特別地身體軟弱,走一步,身子閃跌一步,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,提那個籃子不起,計春搶上前一步,提了籃子柄道:「爹!讓我來和你提上車去罷。」

  世良道:「笑話,我會連一隻網籃都提不動,以後不用賣力氣吃飯了。」

  他說著,捉了籃子就邁步向前,也是他實在地走快了,走得踉踉蹌蹌的,腳被網籃一絆,身子倒向前一栽。計春哎喲了一聲,兩手同起,將他的衣服抓住。他好容易站定了腳,在身上抽出一條大布手巾,擦著額角頭上的汗,笑道:「你說我不行,我果然是不行了。」

  計春看了父親這種樣子,心裡是萬分難受;假如父親磨豆腐的時候,也是這樣頭暈眼花,那豈不糟了。於是將網籃提到自己腳邊來,向父親道:「這樣一來,你一個人回安徽去,我真有些不放心。」

  世良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「孩子話!你幾時看到我拿東西,會自己摔了?這都是腳下沒有留神,自己把自己撞了,籃子還是交給我罷。」

  計春道:「我和你送上火車,也不要緊啦。」

  他提了籃子,很快地向前走,世良彎了腰,卻不住地一路要去扶那籃子。

  到了三等車門口,計春提了籃子就要上去,世良兩手將籃子一抱,撞著向後退了一步,站定了,向計春笑道:「三等車上那種擠法,你還沒有嘗過嗎?不用上去了。」

  計春那裡肯依。世良將籃子掮在肩上,在前面走,計春卻牽了父親的衣服,緊緊在後面跟著。

  轉過了三節車,才得著一個靠窗的位子。世良將籃子塞在行李隔板上,剛一轉身落座,不覺咦了一聲道:「我以為你在車子外頭呢,你也進來了?快下去罷。」

  計春眼睛全紅了,說不出話來。世良低了頭,對他耳朵細語道:「這樣大人舍不了爹,人家看到,不是笑話嗎?」

  計春怔怔地,只是站著。

  說話時,車外搖著鈴,促送客的人下車。世良又對他耳朵細語道:「你下去,你再要哭,我也哭了,那不是笑話。」

  計春只好將手背揉擦了眼睛,低頭走下車去。一到月臺上,立刻奔向車窗口,向車裡望著。

  世良道:「你回去罷。讀書我是用不著吩咐你,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就是。」

  計春只是在嗓子眼裡,答應了一個唯字。世良道:「北方天氣涼,你要多穿衣服。到了秋後,我會寄錢來,讓你做件皮袍子。過幾天,你就搬到馮先生家裡去住。你在會館裡,我很不放心。」

  世良說一句,計春嗓子眼裡又唯上一聲。世良又道:「零碎固然是不要吃得好,但是熱的,乾淨的,想吃時,買一點吃也不妨,倒不可過於苦了。」

  計春都唯唯地答應著,可是只在這時,馮子雲先生手上抓了草帽子,東張西望,急急忙忙地走來了。看到世良,隔了窗子點頭道:「周老闆!我怕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,我特地趕著來了。」

  世良拱著手道:「馮先生!你真是好人,我……」

  他只說了一個我字,汽笛嗚嗚地響了起來,說話的聲音,已是聽不到;車輪子輾動著,車子向東移動了。那個面帶愁容的老人,還是拱手不已。他那番父母愛子之心,托友之誠,不是很可知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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