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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孔小姐站在房門外,向裡邊看了看,然後向劉清泉道:「我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是我在汽車上想起,昨天你給我送去的大蜜桃很好吃,明天再給我送兩塊錢的去。」說畢,抽身向外就走。

  劉清泉放下水煙袋,趕著送到大門口去,大小姐一面走著,一面問道:「那屋子裡一個老頭子帶一個青年,是父子兩個嗎?」

  劉清泉答應是的。大小姐笑道:「奇怪得很,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這個老頭子?我想起來了,是東街門口賣菜的老朱罷?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笑話了,人家是懷寧鄉下的土財主,賣菜的老朱……」

  大小姐並沒有把這個問題怎樣的擱在心上,她已經自開了汽車門,坐上車子去了。手扶了門,向車外伸出頭來道:「你得把大蜜桃買了送去。你若不買去,我要罵死你。」

  劉清泉笑著答應是。大小姐將手向前面車夫座上一揮,車子突然開了,車輪子將胡同裡的浮土,掀起有三四尺高。劉清泉正站在汽車邊,將一套紡綢小褲褂,撲了一身黑灰,他站在門口,望了汽車在胡同裡橫衝直撞地走了,不免搖搖頭歎了一口氣。

  計春正由後面走了出來,問他道:「呵喲,劉先生!你是怎麼了?」

  劉清泉又歎了一口氣說:「別提。這都是伺候人的人,應當受的罪。小先生!你們以後念書,要小心,不要交上這樣的女朋友。慢說我們伺候她的人,讓她呼了就來,喝了就去,我看她的男朋友,沒有一個不乖得像兒子一樣,那才犯不著呢!」

  計春微笑道:「交朋友,我們怎樣攀交得上?」

  劉清泉笑道:「這話可不是那樣說,哪個人交朋友,還得先論論家產呢?」

  計春聽劉清泉的口音,覺得他對於他們的大小姐,好像很不滿意,心裡可就想著:大小姐那樣美麗的人,說話而且是那樣嬌滴滴的,怎麼會討人的厭?是了,這位劉先生在她家管賬,當然是到處沾光的;這回送大小姐到北平來,並沒有沾著什麼光,所以就怨氣沖天了。

  他心裡如此存著私念,就向他父親私下說:「這個劉先生,卻不是個好人。背地裡只管罵他的大小姐。」

  世良道:「我也是這樣的說,像他們大小姐,那是一個慈善難得的人;我們一面不識的,第一下子,就答應租房子,給我們開店,後來又送我們錢,讓我做本錢,旁人哪裡做得到?以後我少和這劉先生談話就是了。免得他說出來,我們承認是不好,反對也是不好。」

  他父子二人,如此地計議著,果然自當日起,就不再談孔家的事了。

  到了第四五日上,世良也和馮子雲見過面,關於計春求學的事,大致都接洽妥當了;父子二人無事,只管逐日地去遊覽名勝。這名勝之中,第一個必須到的,便是故宮了。

  這一天,父子二人,提早吃了飯,就向故宮而去,恰好這是三路大開放的一個時期,遊人非常的多。計春在買票進門的時候,就看到一對少年男女,也買了票進去。那個男子,穿了灰色愛國布的學生服,女子穿了長衣短裙子,露出一雙大腿,兩個人擠擠挨挨,挽手攙臂,笑嘻嘻地在前面走。

  計春到了故宮裡面,雖然覺得那些金石書畫,珠玉翠寶,是看得目不暇給,然而總免不了要抽出百分之一、二的工夫來,看看這一雙男女。他們是由西路進去的。彎彎曲曲的,經過了許多的宮殿,由西路轉到中路的盡頭,一幢大殿,高高聳起,乃是乾清宮。站在宮門的簷下,望著前面的玉石欄杆,圍著禦階,三級下去,一排玉石平地,直達最前面的乾清門,在那又平坦又寬闊的禦階上,不曾有半點兒草木。強烈的陽光,照在這裡,只是更顯著這人工建築的偉大。

  在計春如此審度宮室之美,那一雙男女,也就不見了。這乾清宮裡,正中設著當年皇帝的盤龍寶座;東方殿角,放了一架極大的銅壺滴漏;西角支起一架極大的時鐘;寶座前面有繩子攔著,人是不能進去了。在這繩子外,一排七八張桌子,卻全擺的是大大小小的時鐘。這些時鐘上,都裝設著技巧的玩意,在這殿裡值事的人員,招待遊人,逐一地將時鐘開給大家看。其間有架鐘內,坐著個二尺長的西洋女子,機鈕一開,這機器人,彈著面前橫著的一架琴,調子非常地好聽。於是遊人就圍成了個圈,都說妙極。

  就有人道:「這有什麼奇怪,那武英殿裡,還有一個鐘裡的人,能寫『九土來王』四個字呢。」

  這個人如此說著,當然引起了全場人的注意,大家都向他看去。計春雖然在前面擠著看玩意,聽到有這樣新鮮的報告,當然也不免回頭看上一看。

  他不回頭倒也罷了,他一回頭卻吃了一驚,那個孔家大小姐,正是緊緊地站在自己身後。不說別的,只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十分地像菊芬,這就不由人不多看她一下。

  恰好這位孔家大小姐,她平生是不曉得怕人的,而且她的目光,也相當地銳利,這一對老少,不就是新搬到會館裡去住的兩個人嗎?這樣說起來,人家也是同鄉,豈有見同鄉而不理會之理?於是笑著向計春點了點頭,計春究竟是個十七歲的孩子,未曾和異性有過正當的交際,而況孔家大小姐,正是自己的恩人,卻也不能和她以平常交際來往,所以當孔家大小姐向他點頭以後,他倒是慌了,手足無所措的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恰好是世良回過頭來了,也看到了她,就向她笑道:「大小姐也來了。」

  他自思是個老人家,和姑娘說兩句話,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,大小姐倒也坦然答應著,便道:「你們就是兩個人嗎?」

  世良道:「兩個人,大小姐呢?」

  他們說著話,已經離開了人群,站到宮門口來了。

  大小姐笑道:「這地方我來過好幾回了,因為有幾軸古畫,我很想著照樣畫一畫。每過了幾天,高起興來,我就要進來看上幾看。所以我來的時候,總是一個人。你回家鄉去,可以自豪了,皇帝的金鑾殿上,你也到過呀!」

  她說著這話時,笑嘻嘻地,笑得她耳朵上垂下來的兩片翠玉耳墜,都笑得有些顫動起來。

  計春看她的樣子,不但是解放,而且還有些放蕩。她身上穿了一件藍底縐紗長衣,裡面襯著白綢套裙,套裙是沒有上身的,在薄紗外面,可以看到她兩隻玉肩,和掛在肩上的兩條繡花帶子。尤其是在那胸面前,兩隻乳峰,若隱若現的,在薄紗裡高高地突起。因之計春每當她不注意的時候,就去偷看她的胸脯一下。她要看過來呢,自己卻又低了頭。

  大小姐看到他羞怯怯的樣子,多少還不能脫除鄉下人氣味,反是看得有趣,對他笑起來了。她向世良點著頭道:「老人家!這裡面太大了,你會摸不著頭腦。我到這裡面來過好幾次,你讓我帶著你走走罷。」

  世良笑道:「怎好煩動大小姐?」

  大小姐道:「那要什麼緊?你是我們同鄉,又是老前輩,我帶著你們走走,有什麼要緊?來罷!」

  如此說著,就順了白石板的禦階,向前走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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