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三三


  這時,計春在床上微微地翻了一個身,又哼了一聲,於是周世良和倪洪氏都攏了過來,手按了床,將頭伸著問他道:「孩子!你的身體好些了嗎?」

  計春微微地睜開眼睛,看了一看,又閉上了,微微地搖了兩搖頭。看他那個意思,不知道是說不要緊呢,或者是不見好呢?世良看到,嗐了一聲,倪洪氏也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,這兩位老人,向床上斜對著坐了,誰也不做聲。

  世良只管去抽旱煙,倪洪氏卻只管去做針線,由下午熬到黃昏,由黃昏熬到夜裡,二人不吃不喝,也沒有什麼話可說。

  到了深夜,世良看到菊芬身坐在矮凳上,伏在方幾子上打盹,倪洪氏坐在椅子上,也是前仰後合。世良站起身來道:「你娘兒兩個,都可以休息休息了。我走罷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你放心,只管去好了。」

  §第九回 病榻感私恩掬腸細語

  倪洪氏母女正在屋子裡小小心心地伺候病人,忽然聽到窗外窸窣有聲,卻不免吃了一驚。倪洪氏連聲問著是誰?周世良也怕驚動了人家,已是同時地答應著是我。倪洪氏道:「周老闆!你不休息一會兒,又起來做什麼?一會兒該磨豆子了,你又要不得閒。」

  周世良說著話走了進來,因道:「把你娘兒兩個,忙得整夜地不安身,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只要孩子的病,快快地好,我受一點累,那不算什麼。」

  她母女倆伺候完了湯藥,將計春的墊褥牽好,讓他安身睡了,於是各在一張椅子上坐了,同望著世良的臉。

  他口啣著旱煙袋斜靠了桌子站定,兩道眉峰,幾乎皺到一處去。他卻望了床上,倒持了旱煙袋,將煙袋嘴指定著床上的病人道:「你看他,一躺下就迷糊了,這事情怎麼辦?」

  倪洪氏聽說,就伸手摸了摸計春的額頭,因道:「不要緊,這是他疲倦了,要睡一會子。上半夜清醒白醒的,和我們說了不少的好話呢。」

  世良又抽著旱煙,卻默然無語,見菊芬坐在一張靠背小竹椅上,兩手伏在椅子靠背上,頭枕了手臂,閉了眼睛,竟是睡著了。

  世良道:「菊芬這孩子,年紀太輕,她哪裡熬得住,你讓她先睡罷。」

  倪洪氏望了她,用嘴一努,低聲道:「她比我還熱心得多呢。現在的年月,真是不同,小孩子比大人的心眼還多呢。」

  世良道:「照說計春這孩子有這樣好的造化,就不至於會怎麼樣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一個人吃五穀,難保不生百病。你又何必那樣多心,你只管去歇一會子罷。」

  周世良道:「我睡也是睡不著的。還是你們到我那裡休息一會子,讓我來看守著他罷。」

  倪洪氏道:「我們熬夜要什麼緊?熬了夜,明天還好睡呢;你可熬不得夜,明天還要做生意哩。」

  世良道:「只要孩子的病快些好,我就不做生意也不要緊;我為什麼做生意,不也就是為著孩子嗎?孩子好了,什麼事都好了。」

  菊芬猛然地一抬頭,問道:「哥哥好了嗎?」說著,兩手抬起來揉擦著兩眼,只管向床上看著。倪洪氏道:「你也太留心你哥哥的病了,我們是說你哥哥的病快好了,不是你哥哥的病現在好了。」

  菊芬聽了這話,這就默然了。而且看到世良在這裡,覺得那樣迷迷糊糊地都叫著哥哥,那是睡夢裡都惦記著丈夫了,真個說了出來,未免好笑。因之雖是心裡十分不自在的時候,對了這一層,卻也不免羞人答答,紅著臉只好把頭低了。世良看到,以為是她要睡覺,點著頭道:「你睡罷,也別太累了。你要知道,你要是累出病來,我們是一樣的心痛呢。」

  世良走了,倪洪氏感覺得有些疲乏,將三個高低不平的方凳,併攏作一行,一歪身在上面睡了。當然她是一歪下來就睡著了。菊芬在上半夜,已經睡了覺,到了這個時候,似乎是不要睡,因之將那把竹椅子移到床面前坐著,眼望了床上的人,只管出神。見計春臉上,微微地有些紅暈,雖是閉了眼睛,那眼的四周,已經是向裡凹了下去。這雖是一天多的病,人是瘦了不少,要是這樣子瘦了下去,那可真不得了,剛剛和他定婚,他就病了,莫不是自己的命不好,有些克夫吧?要是這樣,倒不如不和人家定婚,免得害了人家。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,竟是越想越對,就是這樣想著,向床上流下淚來了。

  到了天色快亮的時候,計春慢慢地醒過來了,見菊芬兀自醒著坐在床面前,乃是滿臉的淚痕,便哼著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菊芬回頭看看母親,已經是睡熟了,就伸手握住計春的手道:「我想是我的命不好,我們剛是這樣,你就病了。」

  計春將頭微微撼了兩下道:「這個病的來源我知道,一定是那天到大觀亭去,吃了不乾淨的水果,招成這個病了。」

  菊芬聽說,不覺笑了,計春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菊芬道:「你半夜人都燒迷糊了,現在你說話像好人一樣,我心裡一痛快,就笑了起來了。」

  計春點著頭道:「你才是真愛我。」

  那燒著滾燙的手,緊緊地捏住了菊芬的手。菊芬怕這話等母親聽到了,又是一樁笑話,將嘴向躺著的母親身上一努,計春會意,也就不再說了。

  望著菊芬許久,然後從容地道:「我這病不要緊的,我們學校裡有個教員害過這樣的病,鬧了三四個禮拜,也沒有吃什麼了不得的藥,就是好好地躺著,不吃東西,少說話,少勞動,自然好了。」

  菊芬道:「既然要少說話,你為什麼還說上這些呢?別做聲了罷。」說著,她站起身來,給計春蓋好了毯子,又移好了枕頭,然後就一言不發地在椅子上坐著。

  計春雖然是還想談幾句,念著菊芬待自己這一分殷勤,就不願意說話了。一會子已經可以聽到前面店堂裡父親推磨子的聲音,因就向菊芬道:「你在我腳頭休息一會兒罷,有事我爹會來照應我的。」

  菊芬道:「我不要睡了,陪著你罷,你哪有那樣大的嗓子叫前面店堂裡的人呢?」

  計春點著頭道:「好妹妹!你待我真細心,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呀!」

  菊芬道:「我這不是應當的嗎?你快不要說這些話。」

  倪洪氏也是留心太過,雖是睡著了,一顆心還放在病人身上。聽到屋子裡一種唧唧喁喁的聲音,知道是菊芬和計春談話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向計春問道:「孩子!你要水喝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