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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父子兩個站在高坡上,彼此不發言,都是這樣呆望著。那高樹上的新蟬,吱吱地叫著,好像對這臨別的兩父子,加上了一陣什麼惜別的意思。世良在半年以來,總是惱恨著家鄉,決定了拋家遠去,可是到了現在真要走的時候,也不知道是何緣故,心裡更覺著難分難舍,眼睛裡面含著兩眶眼淚,只管要流了出來。不過自己要哭了下來,恐怕會惹著兒子心裡難受,於是勉強笑了起來道:「不要看了,越看倒好像越捨不得。其實省裡到家,也不過一百一二十裡路,起早動身,摸黑也就趕回家了,我們有什麼捨不得呢?」

  他說著話,自走下了高坡,掀起腰帶來擦額頭上的汗珠,順便他就在眼睛皮上揉擦了幾下。

  計春明知道父親是要哭哭不出來,再說什麼,那會惹著他更傷心,於是悄悄地隨著他身後,連出氣的分兒,都有些不敢。世良亦複如此,又怕兒子難過,父子兩人,就在渺無聲息的情況下,一裡又一裡路,離開了家鄉。

  小車在路上走了兩天,到了安慶城裡。先在小飯店裡住下了,世良和兒子商量著,是先去打聽學校呢?還是先去見孔善人呢?計春說:「還是先去見孔善人的為是。我們在這飯店裡多住一天,就多一天的花費。」

  世良想想也是,於是就把家裡帶來的薯粉,綠豆,大柿辣椒,芝麻炒米粉,合成四色禮物,將一個大竹籃子提著,父子兩個,都換了兩件乾淨些的衣服,便訪著孔善人家,前來投書。

  這孔善人是周高才族弟周高賢舅舅的諢號,因為他沒有兒子,把外甥周高賢承繼了過來,於是周高賢一變而為孔大有。老善人死了,他也就頂上善人這個諢號了。因為這個諢號是世襲的,所以談起孔善人來,沒有不知道的。世良父子在街上一打聽,毫不費事,就找到那個所在了。

  那裡是一個八字大門樓,兩扇大黑漆門上,釘著白色大銅環子,門敞開著,向裡一看,卻是一個硃漆屏風,上面大書「齊莊中正」四個字。這屏風放在白石砌成的大院子中間,分成了一半;隔了屏風,可以看到屏風那邊花木扶疏的影子;門兩邊相對立著,有兩間門房。

  周世良是個常上省買東西的人,多少知道一些省城裡大戶人家的規矩,因之到了門口,且不冒昧進去,先站在門外,咳嗽了兩聲,然後問道:「有人嗎?」

  左邊門房,有個人應聲而出;見大門外站著一個人穿白大布褂子,藍大布褲子,臉上是黃中帶黑,當然這是個鄉下人,再看他手提的那個竹籃子,裡面通通紅的,有半籃子大柿子辣椒,他腳下穿了長統大布襪子,雙梁頭布鞋,還在上面囤積了許多黃土,當然,這也是鄉下人掛的一個幌子。

  那門房看了這樣子,就迎上前來問道:「我們這是孔家,你是來找什麼人的?」

  世良先笑著,然後放下手裡提的籃子,抱著拳頭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我們是鄉下來的,這裡還有周高才老爹帶來的一封信。」

  那門房道:「哦!你是潛山田莊上來的,今年來得怎麼這樣早?」

  世良笑道:「不。我這裡帶了一封大老爹的信來,我這裡還有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感覺到有些說不出口,向籃子裡的東西看了一眼,門房道:「你這些東西,莫非是帶來送禮的?鄉下人倒有個意思。哈哈!」

  周世良聽了這話,不知道人家是好話,還是俏皮話,只是站定了,嘻嘻地笑著。

  計春雖然年紀小,究竟肚子裡念過幾句書,見父親僵在這裡,不能完全坐視,就搶上前一步,迎著那門房笑道:「我動問一聲,這裡孔老爺在家嗎?」

  那門房向計春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問道:「你是這年紀大的什麼人?」

  一句話還未說完,外面有了嬌滴滴的聲音喊著道:「黃老四!黃老四!快來,快來把東西拿了去。」

  計春看時,門口來了一輛漆黑油光的自備人力車,車上坐了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,穿了一件淡綠色的綢衣服,烏緞子似的頭髮,分著梳了兩個圓髻,身上長長短短的紙卷,大大小小的紙包,卻堆著很高。

  那門房走了過去,將東西一齊拿著,向重門裡後進房子提去,門口還站有兩個鄉下人,他就不大理會。

  這女子走下車來時,露出腳上一雙長統的肉色絲襪,白緞子鞋上大紅絲線繡著大朵子的花,走過人身邊,一陣香風撲鼻。計春是個鄉下長大的孩子,哪裡見過這樣豔裝的女子;尤其是肉色襪子像是人光著大腿;白色鞋子,平常人家不戴孝是不穿的,城裡人卻在上面繡一朵紅花來穿著,這都是生平所未曾見過的事。只是自己在鄉下的時候,臉皮就十分嫩不過,如今到了城裡頭來,見著城裡的女子,哪裡還有抬眼看人的分兒。因之微低了頭,閃到一邊不敢做聲。

  那姑娘倒偏是不怕人,看到路當中放了一隻大竹籃子,籃子裡有一個大粗草紙包,兩個藍布袋,其餘便全是大紅辣椒;她彎著腰撿起一隻辣椒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辣椒很好,是鄉下帶來的吧?城裡現在還吃不到呢。」

  世良彎著腰笑道:「是的,小姐!我們是鄉下帶來的。」

  那姑娘將那紅椒丟下,也沒有問下面一句話,逕自走了。

  計春當她彎腰向大籃子裡去撿東西的時候,見她那只手臂,真個雪藕也似,他心裡就想著:城裡的姑娘,究竟是比鄉下姑娘好看得多。第一,就是這樣白嫩的皮膚,在鄉下是不容易找出來的。

  計春在這裡想著發呆,世良也在這裡想著發呆;他想著:剛才和那門房談了一陣子,還沒有歸到正題,看那門房,有些拿鄉下人開心的樣子,自己究竟還是跟著向下說,不跟著向下說呢?跟著向下說,又怕碰那個門房的釘子;不向下說,難道就這樣回去不成?

  計春在一邊也看出了父親為難的樣子,便道:「爹!等那個門房出來了,我們拿出信來,和他直說就是了。」

  世良躊躇著道:「我倒有些後悔。人家這樣有錢的人家,我們送一些土貨給人家,恐怕人家不歡喜,我想不如把這個籃子提了回去,明天再來罷。」

  計春抬頭看看,這個人家磚牆,高到三四丈,是鄉下不容易看到的一幢房屋,看看重門裡面,那正屋大柱子落地,配著紅色的雕窗,這個人家的富麗,可想而知。據自己在書本上得來的知識,有錢人家,吃的都是珍饈美味,哪個要吃鄉下人的芝麻炒米粉,拿回去也罷。

  父子兩人站在大門口沒有主意的時候,那門房帶一個中年婦人出來了,據世良每次到省裡來的經驗所得,知道她是一個女僕。她一直向這裡走來,向籃子裡望著,問道:「鄉下人!你這紅辣椒賣的嗎?我們小姐願意多出幾個錢買下你的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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