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五子登科 | 上頁 下頁 |
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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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任守忠先生,也知道今天來了中央大員,足可以替中國人撐腰,對於日本人就不必存著什麼客氣。板井一謙讓,他就將「領導權」取而代之,在日本人前面走。到了第二重院落,正面一列洋式房子,掛了好幾塊牌子,他就先搶步上前,開了正面的大門。 金子原進去看時,先是個門廊,兩邊列著衣帽架子,看那衣帽架子,就可以容納四五十件大衣,這表示出辦公人多的樣子。門廊兩邊,相對著兩個客廳,全是三大件的綠絨沙發,圈了兩個圈子,紫檀架子的穿衣鏡,對門而立,遠遠望見鏡子裡那位來自重慶的專員,穿了獺皮領子的大衣。 金子原心裡想著,幸是劉伯同這傢伙會辦差使,一大早就給我辦了這一身新。要不然,今天以接收大員的資格走進這樣大的偽公司來,未免有些失淖體統了。這樣想著,就把這胸脯越發挺得高一點。這時,在他心裡轉上了一個念頭,憑著這麼一所洋房和這兩座客廳的排場,這公司是不必怎樣低估的,一定很夠味。這外表是人人皆知的事情,諒敵偽雙方,都不能遮掩一點。現在所須留意的,還是它的內容。因向任守忠道:「不必把我當位上賓看待,先到辦公室裡去,把你們的表冊拿出來,然後我照著表冊查對。」 任守忠垂著手答應是是,立刻將專員引進第三進院落的辦公室。這自然是這偽公司的處長室。六丈見長,四丈見寬的大辦公室,北頭放了一張四尺多長的大寫字臺,上面桌機,玻璃板,精緻的文具,全是一個首腦辦公所在的樣子。正面一張紫絨墊子轉椅,旁邊就立有一隻裝書表冊的菲律賓木箱。板井過來一鞠躬,很和緩的道:「就請專員在這裡看表冊吧。」 金子原也當仁不讓,點點頭,大跨著步子,坐上了寶座。這寫字臺旁,各列有兩套紫絨大三件。他就指了旁邊的紫絨沙發向劉伯同道:「你在那邊坐著吧。」 劉伯同到了這時,也就感到專員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風。而且為了給專員助威起見,也必得裝出些畏敬的樣子來,因之也就向他一鞠躬,作完那套賜座謝座的儀式。不過他這一鞠躬,減了度數,至多是四十五度,那就是說他比板井的身份,已是高過一半來了。 板井站立在寫字臺的角邊,直了眼光向金子原問道:「我這就去拿表冊嗎?」 他點了兩點頭。這位板井「皇軍」,倒是能行禮如儀,先向專員行了個鞠躬禮退下不到五分鐘,他就捧了一大疊表冊過來,頗有舉案齊眉的姿態,高高的托著,齊到額角。然後深深的一鞠躬,再把那捧著的表冊,送到寫字臺上。這些手續完了,他閃到寫字臺一邊站著。 金子原將表冊上的簽條看看,有的是人名冊,有的楚器具冊,有的是糧食冊,有的是現金冊與物資冊。他先把人名冊隨手翻了一翻,還是把現金物資冊提到最上層,逐行的看著。他將手在表冊上一拍,很重的響了一聲。 他這個動作,無非是表示了他心裡一種堅決態度,並不生誰的氣,那個站在旁邊的板井,卻駭得身子顫了一下。就是劉伯同、任守忠也都變了色,同時站了起來。 金子原看到人家受驚,可是又不能自認冒失,益發裝模作樣地向板井道:「你們這些表冊,有許多是新造的。顯然不是底案,東西有走漏的話,在這上面就無法看出來了。」 板井垂著手,只說「不敢不敢」。金子原回轉臉來,向劉伯同道:「今天我們先查倉庫。」說著,拿了一本物資的表冊,向上舉了一舉道:「根據這表冊,我們先去看看。」 劉伯同站起來,向板井道:「聽到沒有?一切你是要負責的。」 板井向他鞠了個躬,連說「是是」。劉伯同道:「那麼,你們就在前面引路吧。」 於是板井向站在遠處的任守忠仲了一伸手,表示讓他先走。任守忠對此,倒也不讓,向專員行了個注目禮,就在前面走著。他似乎已瞭解專員是什麼意思,徑直的就引著專員向屋後的一間屋子來這屋子雖不是地下室,做得有些地下室的規模。屋子四周,用堅厚的磚牆包圍著,粉漆上油,抹到其光如鏡,中間一扇大鐵門。他在腰裡,掏出一串鑰匙,將鐵門開了。就在這時,不知碰上哪裡的鈴子,叮叮的響了一陣。原來這是保險門。不用提,那必然是倉庫地了。 門開了,隨著任守忠將電機扭亮,倉庫裡放出了光朋。他首先走進了屋子,人向屋子旁「邊一閃,然後板井跟著走了進來,也向旁邊一站,和任守忠對面立著,像是兩在門裡守衛的人似的,金子原不知是何原故,到了這裡,心裡只覺砰砰亂跳。因為他走一進這個庫房以後,他就看到繞費屋子大半個圈子,全是大小保險櫃。 任守忠、板井兩個人分別彎了腰,將每個保險箱的鐵門,陸續敞開。金子原將兩手插在大衣袋裡,人站在保險箱的包圍陣中,挺了胸脯,身子立得筆直,他將兩隻腳的皮鞋尖懸了起來,在地皮上顛著,表示他好整以暇的樣子。但他的目光,可就注射在保險箱子裡面。保險箱子裡的小抽屜是關閉著的。雖然看不見,可是小抽屜外的大格子是一覽無餘的。有的大格子上堆了些文卷,有的放了些小包裹,而其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,卻是黃澄澄的小金條,像青磚砌牆似的,在那裡堆著。 金子原在重慶,看見過朋友家裡的上海式金條,是長長兒的一根。而自己湊趣,也曾作黃金儲蓄,三萬五千一兩的黃金,儲過二兩。後來兌現,得過兩個長方的小金牌子,像是小孩兒的帽花。現在這金條,合乎北平人的短粗,像桂花年糕,一切三段。只看那箱子裡堆著幾疊高,總份量是足可嚇人的。但他還是強自鎮定著,先讓任守忠將保險箱子裡的部分公文拿出來檢查一番。直到檢查過三隻保險箱子,他才看到裝金條的那箱子上去。 任守忠是十分機警的,他也隨了專員的眼光看到保險箱子裡面去。彎著腰下去,伸手拿出兩條金子來,送到金子原面前,正了顏色道:「專員,是不是要把數目仔細點清一下。」 金子原道:「那是自然。你們想減輕責任,現在一定要在我當面,把所有東西交代清楚。除了文件不是短時間能點查得清楚的,其餘有份量,有件數的東西,今天我都要徹查。」 他說時,臉繃得很緊,甚至拿了刀子來在他臉上修削著,也修削不出什麼笑容。就是把宋朝的包拯請來,和他比一比臉子,他的臉子的嚴肅成分,也不會略有遜色。板井站在旁邊,他心裡想什麼,別人不會知道。但只看他兩隻手直垂下來,眼光下視,微聳起兩腮上的胡樁子,便也可知道,他實在有些害怕。 金子原緩緩的走近了保險櫃子,輕輕將手勾了兩勾。然後向任守忠道:「你把金條都拿到保險櫃子上面來,讓我統計統計數目。」 任守忠答應著,照他的指示辦。金子原到了這時,他說不出他心裡是緊張,是輕鬆,是愉快,是焦急,甚至是恐懼,心房只是砰砰的跳。他把兩手插進衣袋裡,沉靜的看著。板井垂了兩手,呆站著不動,劉伯同遠隨在專員身後微昂了頭。任守忠兢兢業業,搬動著金條,每根條子放下,那聲音也蔔篤入耳。這倉庫裡的空氣,沉靜了,這時若是有螞蟻爬動,也都可以聽出它的腳步聲來。但太沉靜多了,顯著是過於鄭重其事。而金專員,也不願表示飛來的人,會被金條嚇慌了。因之時常發出那青蛙度天陰之聲,作幾個幹咳嗽。 在緊張而又沉寂的幾十分鐘,他點驗的結果,第一隻保險箱子裡四十條,第二隻保險箱子裡六十條,第三只保險箱子裡五十條。任守忠並在保險箱的小抽屜裡,取出大小三個錦裝盒子,打開盒子蓋,兩手捧著送到專員面前檢驗。金子原看時,卻是滿盒子裝著大大小小的珍珠。小的粒子,不過火柴頭大,倒也平常。但也有豌豆大的、蠶豆大的,就比較珍貴了。任守忠最後送上一隻扁平的藍緞繡花裡的盒子過來。把兩手捧答,似乎有些抖顫,只看部掀開的盒子蓋,微微的搖篇著就可以看出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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