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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女客吃飯,並不鬧酒,結束得快,到了下午繼續著竹戰,卻把女主人為了難,還是繼續的看牌呢,還是另到一個地方去坐著?若到另一個地方去坐著,沒有人招待客人。坐在這裡看牌呢,又不住的鬧笑話。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,不住的嘻嘻地笑。而且為了興致很濃,在席上也喝過,兩杯酒,這便現得臉腮上熱烘烘的,屢次抬手去摸臉。這個動作久了,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。牌桌上的人,不便說是她喝醉了,客人只回頭去看著她。她心裡又慌了,便想著:是我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?為什麼大家全注意著我?這就裝著坦然無事的樣子,慢慢走到自己臥室裡去。

  但到了臥室裡,一眼看到那日鎖著銀行存摺的箱子,心理上又起了一個變化。坐在椅子上,對那箱子設想一下,洋樓、汽車、精美的家具、鑽石、珠寶、華麗的衣料,已往所想像不到的東西,這箱子都可給我一個很確實的答覆。不但如此,戰後到南京住宅區,蓋一所新奇的洋樓,比住宅區原來什麼立體式的、羅馬式的、碉堡式的、中國宮殿式的,都要賽過他們。或者到北平去,在東城去買一所帶花園的大住宅,這麼一來,後半輩子就不成問題了。這是從哪裡說起,不想在抗戰之中,倒把自己一輩子生活解決了。博士常常勸失意的人,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。」

  這樣看起來,倒不是虛無縹緲的空心丸,人生真是有這個境遇的。想到這裡,真覺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,由心窩裡直沖頂門心。自己也就嘻嘻的笑了起來,自己沉靜著,想了一會,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,就弄得了許多錢。三年以來,跑仰光海防香港的人多了,雖不曾聽到說有什麼蝕本的,可是賺大錢的人,究竟沒有幾個,博士短短的日子,跑這麼一趟,會掙上這樣多的錢,這不要是作的一個夢吧?

  一念是夢,便有些放心不下,於是她打開箱子來,緊緊地靠了箱子站著,把原放下的存摺存單,一張張的拿起來看看,將單上填的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實實在在的,鋪在白紙上並沒有一點仿佛。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:「真的一點也不假。」

  這倒有個人插言道:「誰說了什麼是假的呢?」

  她回頭看時,是西門博士回來了。這還是她第二個感覺,便是聽到有人答言,已很快地兩手把箱子蓋起來了。回頭瞪了他一眼道:「冒冒失失的走了來,倒嚇了我一跳!」

  博士笑道:「這也要算我第一次聽到的事,先生走進太太的臥室,也就是自己的臥室,還必須來個報門而進?」說著,他走近前來,也掀開箱蓋來看了看,笑著指了她低聲道:「你又把這些存摺拿出來看,看了,這還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嗎?老看著是什麼意思?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我在家裡仔細想著,把款子存在銀行裡,把資金凍結了,那不是個辦法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你和銀行家的夫人在一處混了幾天,就曉得了這些行話。這根本談不到什麼資金,也不會凍結,你在家裡請客呢,丟了兩桌打牌的人,悄悄的在屋子裡算存款,我看你有點神經。」

  往日博士要把這樣重的言語說他夫人,夫人是不能接受的。這時,她倒承認了丈夫這句話,低聲笑道:「我真有點讓這些款子弄得神魂顛倒,莫非我沒有這福享受嗎?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麼多錢,天天還在漲大水一樣的漲,她也毫不在乎。」

  博士看看太太那帶了七分笑,兩分憂愁,一分驚恐的面色,倒有些可憐她,便笑道:「別在這裡發愁了,等著牌散了,我們和青萍一路過江去,你可以看看電影,逛逛拍賣行,先輕鬆輕鬆,也好轉轉腦筋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看這不是怪事,我在街上走,心裡就老惦記著家裡。可是到了家裡,又沒有什麼事。」

  西門德哈哈笑道:「這是笑話了。難道從今以後,你就永遠守在家裡不出門了嗎?」

  她坐到桌邊椅子上,手按住了桌子,像個出力的樣子,要把今天弄的這一大疊笑話都說了出來。她突然一轉念,就是讓丈夫看輕了,那也不好。男人不能有錢,有了錢就要作怪。作太太的總別讓丈夫看輕了,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時候,應該表示著比丈夫還不在乎。她這樣想著,就依了西門德的提議,悄悄的到牌桌上,告訴了青萍:亞英也來了,午後同路過江去。青萍輸了幾個錢,原沒有介意,打完了,以大輸家的資格表示停戰,其餘三家自無話說。另一桌也因主人並沒有留大家吃晚飯,自也跟著散場。西門太太將女客一個個的應酬著走了,到了屋子裡,就向小沙發上斜躺下。西門德看她人既不動,話也不說,顯然是累了。心裡雖想著:好端端的請什麼客,這不是活該嗎?可是他也沒有直說,向她微微一笑。

  亞英和青萍這時對坐在隔壁屋裡椅子上。亞英覺得黃小姐那一分美麗,隨時都在增漲,真是越看越有味。想找兩句話和她說,一時倒不知從何說起,又因主人主婦,全不在屋子裡,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聲,覺得他們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,便笑道:「你老師家裡,今天有什麼喜慶大典吧?我們似乎應當表示一點敬意才好。」青萍道:「我也摸不著頭腦,正要問你呢。你和他們家作了很久的鄰居,應該比我還知道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讓我來想想。」於是他搔著頭髮低頭沉思了一會。這時西門德口銜了雪茄,臉上抑壓不住心裡發出來的笑,踱著緩步走出來。正要偷看這一對未婚夫婦的態度,把兩人的話聽了一半,因笑道:「什麼喜慶事也沒有,我太太有這麼一股子勁,忽然想到要請客,才覺過癮,她就請客。不過這在先生支出的帳上,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。」

  亞英知道博士夫婦的脾氣,有時先生站在上風,有時又是太太在上風,但站在上風的人,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風。今天太太在高興頭上,博士迭次站在上風,截至現在酒闌人散,西門太太已感到疲乏,高興的高潮,業已過去,這就應該煩膩了。博士自己也是在高興頭上,還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評,可是在旁觀者的眼裡,此風也不可長了,於是把話題撇開來,笑道:「過江去,我還有點事,假如博士和太太要過江的話,我們就走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這就在屋子裡隔了門插言道:「你二位請便吧。我有點不舒服,我不能勞動了。」

  青萍聽到說師母不能勞動,便跑到裡面屋子裡來探望,見她斜躺在小沙發上,兩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,微微的閉了眼睛。看那樣子實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,因握了她的手筍問道:「師母還是喝醉了吧?」

  她是微閉著眼的,這就微睜了眼睛,笑道:「吃過飯都兩三個鐘點了,要醉我早就醉了,還等著現在嗎?我四肢無力,也說不上是哪裡有病。」說著,打了個無聲的呵欠,伸著半個懶腰。可是她坐在椅子上,動還不曾一動。青萍道:「那麼我們就先過江了。明天我們在溫公館會。」

  西門太太點點頭,並沒有說什麼。青萍告辭出來,向亞英丟了個眼色,這在他,比得著一道緊急命令還要感到有力,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婦告辭。

  西門德並沒有要緊事過江,送著客人走了,就回房來看太太。見她還是那樣躺著,就笑道:「不要真的累出病了。」

  她笑道:「什麼道理,好好兒的會病了,我是北平土話所說,這是錢燒的吧?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不要讓外人聽到了笑話,我們這才有幾個錢呢?就會把人燒病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真有那麼點。這個地方,雖然在江邊上,對面就是重慶。可是這裡是山上,人家很稀少,晚上治安有問題。依著我的意思,我們搬到城裡去住吧。不過城裡也不好,我叉愛制點東西,倘若有了空襲,縱然有好防空洞,也不能把東西搬到洞子裡去。最好是找一個治安很好、而對空襲又安全的地方……」

  西門德不等她說完,靠了她旁邊的椅子坐下,拍著她肩膀笑道:「最好是進城又便利。」

  西門太太將他的手一推,撇了嘴道:「你想,誰又不作這樣的想頭?你不要和我說話,讓我自己靜靜的在這裡安息一會。」

  博士見她將兩手高舉,抱了頭斜躺在椅子上,又閉了眼睛,便也不再打攪她,悄悄的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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