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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西門太太將牌看了半圈,不知何故兀自站立不住,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青萍後面,也只坐了五分鐘,又離開了。她首先是到廚房裡去,看看這酒席作得怎樣了。可是她在廚房門口站站,見酒館廚子的上下手,正在忙亂著。她想,這是不便再攪亂人家,便遠遠的站住。但她看到自己家裡的傭人,也在廚房裡進出參觀,她想著自己倘若走進廚房,有些不成體統。有錢的太太溫二奶奶就是個例子,她幾時到廚房裡去過呢?自今以後,要端出一點闊太太的排場來才好。要不然,就不能和自己手上那些錢相配合了。她這一轉念,立刻感到不能再站一秒鐘,便回身出來。

  她經過樓下的走廊,看到院子裡陳設的那些新運到的花木,猛然間引起了自己的興趣。她想著,錢實在是好東西。有了錢,一座荒山,不難立刻變成一片森林。我們這位博士,從前就胡扯過一些什麼清高淡泊的話,人家也相信了,對他那種扯淡的話,亂恭維一陣。若真是照著他們那種恭維話幹下去,我們還能在重慶住這樣好的洋房子嗎?你看,這位房東錢太太,以前多麼厲害,恨不得我們立刻搬出去,如今不但歡迎我們住著,還讓我們整個院子都占了。

  於是她一面想著,一面走到茶花盆邊,就近看那茶花,紅是紅,白是白,開得那麼鮮豔。就隨手摘了一朵,送到鼻子邊嗅了一嗅。她這又有了一個感想了,從前在花攤子上,看到賣茶花,隨便買上一枝,拿回來一看,卻是假的。原來是一朵花,插在一枝冬青樹的枝上,並非生長在上面的,就想著什麼時候,自己也買盆鮮茶花,放在家裡擺擺。如今不但可以買一盆,而且買了幾十盆放在這裡,這不都是有錢的好處嗎?以後我們博士再要翻幾個身的話,憑現在的資本,那數目就可觀了。她想到這裡,只管將花在鼻子尖觸動著,不住的微微發笑。正好青萍由樓上跑下來,遙遠地看到她一人呆站在這裡發笑,就走向前來挽住她一隻手道:「師母,你真是高興,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發笑?」

  西門太太將這朵茶花,塞在她紐扣眼裡。笑道:「這樣就更漂亮了。亞英的魂魄,都會被你吸引去了。」

  青萍笑道:「不知怎麼著,這兩天我看到師母,也是格外漂亮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伸了手,輕輕在她臉腮上掏了一下,笑道:「你這小鬼頭,打趣我。」

  青萍道:「我並非打趣師母,這是真話。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精神好,自然就顯著年輕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這句話你又是自己替你自己說了。你才有喜事,我有什麼喜事呢?我問你,你也是太高興了吧?好好的放著牌不打,跑下樓來幹什麼?」

  青萍笑道:「師母猜猜,我下來作什麼?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那必是錢輸光了,那要什麼緊,無論輸多少,我回頭給你付款就是了。」

  青萍道:「這個自不成問題。你看桌上都是些生人,欠帳總不大好,昨天我想著,到老師這裡來,用不著帶錢,所以……」

  西門太太不等她說完,搶著道:「這還成問題嗎?」

  口裡說著,手就伸到腰裡去掏錢,順手帶出來就是一大疊十元關金票子。她不但不數,而且還是不看,就塞到黃小姐手上道:「你先拿去輸,輸完了,我再上樓拿給你。」

  青萍接了錢,自不免問是多少。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沒有聽到剛才張太太說過嗎?現在數鈔票是小紙煙店裡老闆的苦買賣,你現在就花我幾個錢,我也不能去計較,何況你也不會花我的錢?你拿了我的錢,你還會少還了我嗎?去吧去吧,別耽誤你的好牌。」說著兩手扶了她的肩膀,輕輕向前推著。

  青萍雖是走去了,心裡可就想著,這位太太雖是向來有點馬虎,但是在銀錢上卻不肯隨便。看她這兩天的情形,簡直是不知道有了錢怎樣去花,不知道究竟發了多大的財?青萍心裡想著,在走上樓梯半中間,還回頭向西門太太微微的笑了一笑。這一笑,西門太太受著以後,感到有點譏諷的意味,便追上兩步問道:「黃小姐,你要向我說什麼?」

  青萍答道:「不說什麼,上樓來看牌吧。」說著話,她已走盡樓梯上樓了。

  西門太太這就想著,這傢伙是個人精,眉毛會笑,眼睛會說話,到了她真向人笑,真正向人說話的時候,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層,你得在笑和說話以外,細心去揣度她的意思。西門太太跟著青萍走去,扶了欄杆,走一步,慢一步,最後她就站在半樓梯當中,看了院牆外面露出來的一帶青山影子,只管出神。在站了十幾分鐘之後,牌場上的笑聲,把她驚悟過來了。她忽然想著,我是在這裡作什麼的?上不上,下不下,站在樓梯正中。今天家裡這樣多的客,自己不要太不能鎮靜了。這附近的鄰居,大概都知道我家發了財,這必需要裝著像往常過日子一樣,方才免得人家議論。別人對我的看法怎麼樣,我還不知道,若以亞英和青萍的言語看起來,好像是嫌著我有點興奮得過火。那麼,自己還是持重點的好。

  這樣想著,她立刻就覺得鞋子上像加了兩塊鐵板,步子固然是移動得慢,而且整個身子也像搬移不動似的。這時內外兩間招待客人的屋子,正為麻雀牌的酣戰空氣所籠罩,卻沒有人注意她的樣子。她在每個人的後面,略站一站,或者參加一點發牌的意見。有時也坐在人家身後,燃上一支紙煙,兩個指頭夾著放在新塗著英國口紅的嘴唇裡,抿上幾秒鐘,便噴出一口煙來。那煙還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著,覺得這才可以表示她心裡沒事,而表面也甚為悠閒。其實她這分悠閒,是她感覺如此。她始終沒有在哪一位戰友後面看過兩牌。在差不多把兩桌牌友的牌都看過以後,她又發生了一個新的感想,平常看牌,只是一個人永久坐定,也不過偶然掉換一下位置而已。

  這時這樣走馬燈似的走著,不又失了常態嗎?她這樣一想,便耐心坐在青萍後面看了兩牌。但她心裡卻在計劃著,她新得的資金,要怎樣去運用。她覺得暫留一個整數,交給博士去經營,而可以提出一筆款子來,置地造房。這款子應該是二十萬呢?還是三十萬呢?以當前的物價情形而論,二十萬元足夠造一幢精緻的洋房。但是屋子裡面的陳設,要闊氣一點才好,那麼還是三十萬吧。她心裡下了決斷,是用去三十萬。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來三十萬。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條子的缺一門,見萬子就打,恰恰打出一張八萬。而她又並沒有作聲。西門太太所說的這句蘭十萬,好像是代她發言了,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驚訝起來,三十萬,哪裡有這樣的怪麻雀牌?大家全是這樣疑問著,不約而同向黃小姐和西門太太兩個人望著。

  黃小姐始而還不理會,及至大家望了她,這才想起來了是個笑話,因回頭望了西門太太道:「師母,這是你教我打的牌嗎?哪裡有三十萬的一張呢?」

  西門太太被她坦率的一問,才知道兩件事誤打誤撞混到了一處,笑道:「你打了一張八萬,一張七萬,一張三萬,共合起來……」

  她一面說著,一面想著,才發覺這個算法不對,七八一十五,加三共是一十八萬,二十萬還不滿,怎麼會是三十萬呢。便接著笑道:「我也不過隨便的這樣誇張一下,誰還仔細的算著嗎?」

  還是那個喜歡說話的張太太道:「黃小姐,你跟著你發財的師母學學吧。銀行裡存款的數目字,越來越大,眼面前一切用數目字計算的東西,都跟著大了起來。就是牌上刻的字,一萬二萬嫌不過癮,也得二十萬三十萬!」

  滿桌的人隨了這話,都笑起來。女主人自己也奇怪,今天越是矜持,越是出漏洞,真教人怪難為情的。所幸女傭人通知酒席業已辦好,這就請牌友停戰,忙碌著應酬一番,把這事就混過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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