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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亞雄聽到這個「滾」字,也覺得一股無名怒火直冒出來,心想這位大爺,近來脾氣越來越大,把下屬當奴才罵,我們這位科長無論怎麼著,是一位大學畢業生,照理他可以稱一個「士」字,「士可殺而不可辱」,為了擔兒八鬥的平價米,值得讓人喝罵著滾嗎?想到這裡臉就太紅了。

  這時王科長已走了過來,臉比他更紅,眼睛裡水汪汪的,簡直淚珠要奪眶而出。他見著亞雄勉強裝笑,點了個頭道,「活該!我是自取其辱。我畢業之後,能去擺個紙煙攤子最好,若怕有辱斯文的話,到小學裡去當名教員,大概也不難,為什麼向這個大門裡走!我已口頭辭職了,現在立刻寫辭呈。」

  他說著已走進屋子來,鼻子裡哼著,冷笑了一聲,然後坐在他的位子上去。

  亞雄走過來,順手帶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算了,科長,我們的頭兒是這股子勁!王科長道:是這股子勁,把我當奴隸嗎?區先生,你是老公事,怎麼樣的上司,你都也看見過,自己談革命,談民主,談改變風氣,而官僚的排場,比北洋軍閥政府下的官僚還要大,這是怎樣講法!我並非不堅守崗位,半途而廢,但是要讓這班大人物,知道我們這當小公務員的,不盡是他所說的飯桶那樣。我們應當拿出一點人格,抗議這侮辱。可是我當面還是和他很恭順的口頭辭職,免得又有了妨礙公務之罪。現在我立刻再書面辭職,無論准與不准,遞上了呈子立刻……」

  亞雄向他搖搖手笑道:「科長,你的處境我十二分同情,可是人家鬧意氣,我們犯不上鬧意氣,事情不幹沒有關係,萬一他給頂帽子你戴,你吃不消呀!再說,重慶百多萬人,哪裡不是擠得滿滿的,辭了這裡的科長,未必有個科長缺等著你,生活也應當顧到吧?」

  王科長已經擺開了紙筆預備起草辭呈,左手扶了面前一張紙,右手將半截墨只管在硯池裡研著,偏了頭聽亞雄說話,亞雄說完了,他既不回話,也不提筆,老是那個姿態,在硯池裡不住的研墨。亞雄見他臉色紅紅的,料著他心裡十分為難,便道:「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辦,明天不晚,後天不遲。」

  王科長搖搖頭道;「明天?後天?後天我就沒有這勇氣了。千不該,萬不該,去年不該結婚。如今太太肚子大了,不能幫我一點忙。家庭在戰區,還可以通郵匯,每月得寄點錢回家。重慶這個家裡,還有一位領不到平價米的丈母娘。這一切問題,都逼得我不許一天失業,其實失業是不會的,擺紙煙攤子,拉車,賣花生米,我都可以混口飯吃,可是面子丟得大了。我丈母娘總對人誇說,她女婿年輕輕的就當了科長,她覺得很風光呢,卻沒有知道人家罵我飯桶。」說時,他還在研墨。亞雄還想向他規勸兩句,勤務進來說,「劉司長請。」

  他放下了墨,跟著勤務去了,這是司長要向他詢問一件公事,約莫有二十分鐘,王科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,把面前擺著的一件公事仔細閱看。亞雄偷看他,料著已是無條件投降,什麼也不用提了。屋子裡靜悄悄的,空氣裡含著一分怨恨與憂悶的氣味。亞雄心裡頭倒著實憋住了一腔子苦水。到了下班吃午飯的時候,自己一口氣跑到亞英旅館裡,卻見門上貼了一個紙條,上寫:「宏業已到,我們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風。雄兄到,請快來。」

  他向那字條先笑了一聲道:「還是他們快活自由。」說畢,再也不耽誤,立刻趕到珠江大酒家。那帳房旁邊的宴客牌上,已寫了「區先生蘭廳宴客」一行字。他心想,為香港來的人接風,就在乎廣東館子這一套排場,這必是二小姐要壯面子,好在她丈夫面前風光風光,闊商人就是當代的天之驕子,一切和戰前一樣。他一面想著,一面向樓上走。

  這珠江大酒家是重慶的頭等館子,亞雄雖然也來過兩次,那不過是陪朋友來吃早點,在樓下大敞廳裡坐坐罷了。樓上的雅座,向來未曾光顧過,今天倒是第一遭闊這麼一回,由夥計的指引到了雅座門口,早聽到林宏業在屋子裡的哈哈笑聲。他正說著:「……拿出一百五十萬來,這問題就解決了。」

  亞雄不免暗中搖了搖頭。二小姐在屋子裡先看到了,笑道:「大哥來了,讓我們好等!」

  亞雄走進去時,看見這位妹丈穿了一套英國式的青色薄呢西服,頭髮梳得烏亮,圓圓的面孔,並沒有風塵之色。他迎上前來握著手道:「你好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託福,躲過了無數次的空襲。」二小姐替他接過帽子,掛在衣鉤上,笑道:宏業給你帶些東西來了,就有一頂好帽子。」

  亞雄道:「那自然,我們重慶人總是要沾香港客的光的。」

  林宏業將他讓在旁邊沙發上坐了,將香港帶來的三五牌香煙掀開了聽子蓋,送到他面前,笑道:「先請嘗支香港煙。」

  亞雄抽著煙,向對座的區老先生笑道:「爸爸,我們都是兩重人格。你回到家裡,我回辦公室裡,是一種人。遇到了李經理褚經理以及二妹夫,又是一種人。」

  老太爺捧了蓋碗茶喝著,搖搖頭笑道:「怎樣能把宏業和褚李兩人相提並論?」

  宏業笑道:「可以的,我也是個拉包車的。不過我只拉這一位。」說著指了二小姐。亞雄這就知道他們已經談過李狗子的事了。二小姐笑道:「你當了我娘家人,可不能說這話呀。我沒有先飛重慶,協助你事業的發展?」

  區老先生道:「中國人的生活,無非是為家庭作牛馬,尤其是為父母妻室兒女。到了你們這一代,慢慢的出頭了,對父母沒有多大的責任,夫妻之間,少數的已能權利義務相等了。至於對兒女的責任,恐怕你們比老輩輕不到哪裡去。最不合算是我們這五六十歲的人,對父母是封建的兒子,對兒子呢,可要作個民主的老子。要說拉一輩子包車,還是我吧?」

  於是大家都笑了。二小姐笑道:「那麼,我們今天小小的酬勞一下老車夫吧。」

  宏業笑道:「嚇!此話該打。」

  二小姐想過來了,笑著將舌頭一伸。大家正說笑著,一個穿緊窄中山服的茶房,拿了一張墨筆開的菜單子,送給林宏業過目,他點點頭道:「就是這樣開上來吧。」

  亞雄望了他笑道:「宏業真是手筆不凡,一到重慶,這大酒館的茶房,就是這樣伺候著。」

  宏業道:「你有所不知,我給他們櫃上帶了些魚翅鮑魚來,還有其他海味,他們大可因此掙上幾大筆錢,能不向我恭敬嗎?而且我特意自備了一點海味,交給他們作出來請請伯父,就算我由香港作了碗紅燒魚翅帶來吧。」

  亞雄不由得突然站起來,望了他道:「我們今天吃魚翅?」

  二小姐看看屋子外面沒人,拉了他坐下,笑道:「我的大爺,你那公務員的酸氣,少來點好不好?讓人看到了笑話!」

  於是老太爺也忍不住笑了。果然,茶房向圓桌上擺著賽銀的匙碟,白骨的筷子,只這排場,已非小公務員經年所能看到一次的。

  這是個家庭席,恭請區老太爺上坐,小輩們四周圍著。茶房送上一把賽銀酒壺,向杯子裡斟著橘紅色的青梅酒,接著就上菜。第一道菜是五彩大盤子,盛的什錦滷味,第二道是細瓷大碗的紅燒魚翅,第三道是燒紫鮑,第四道是清蒸豆汁全魚,全是三年不見面的菜,不用說吃了。

  亞雄加入了這一個快活團體,又面對了這樣好的名菜,也就把一天悲思丟入大海,跟著大家吃喝起來。直至一頓飯吃完,一個小茶房將銅盤子托著一盤折疊了的熱氣騰騰的手巾進來,亞雄才突然想起一件事,向亞英問道:「你手上有表,看看幾點鐘了?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又該急著上班了。你就遲到這麼一回,拚了免職丟官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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