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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亞英不知道是何用意,也就不再說了。

  兩人到了旅館裡,區莊正老先生拿了一張日報在消遣,在等著他們來。一見二小姐便問道:「宏業到了嗎?」

  二小姐道:「明天才能到呢。現在伯父難得進城來的了,我作個東吧,今天怎麼娛樂?」

  老太爺望了她,搖搖頭笑道:「香港來的太太,究竟是香港作風,只惦記著怎麼消遣。」

  二小姐強笑了一笑,倒不好再提起,只是陪著老先生談些閒話。

  不多時,亞雄也來了。老太爺倒是相當高興,為了剛才給二小姐碰了一個釘子,正待約著這一群晚輩到一個地方去晚餐,卻聽到外面有一個南市口音的人,叫了一聲老太爺,回過臉向窗戶外看時,他又有一點小小的驚異,「呀」的一聲,站了起來,向外點著頭拱了兩拱手。早有一個人不斷作著長揖走了進來。亞英看時,就是原在南京開老虎灶的老褚。二小姐在一旁頗注意這人,見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綢的紫羔皮袍,手裡拿了嶄新的灰呢帽,禿著一顆大圓頭,透出一張紫色臉,一笑嘴裡露出兩粒黃爍爍的金牙,在皮袍上,他又罩上禮服呢的小背心,左面上層小口袋裡露出一截金錶鏈,環繞在背心中間紐扣眼裡,手上還戴著鑲嵌鑽石的金戒指。她想這是十餘年前上海買辦階級的裝束,這人要在舞臺上扮一個當年上海買辦,簡直不用化裝了。

  老先生立刻讓迎他進屋,他看到亞雄亞英,又作了兩個揖笑道:「上次在漁洞溪會到,沒有好好招待,聽到李仙松說,老太爺進城來了,特意來奉看,並請賞臉讓我作個小東。」

  老太爺給他介紹著二小姐,他又是一揖。老太爺笑道:「褚老闆發了財了,越發的多劄了,請坐請坐毛。」

  老褚笑著搖搖頭道:「談什麼發財,窮人乍富,如同受罪。談不上發財,混飯吃罷了。我這就覺得東不是,西不是,穿多了嫌熱,吃多了拉肚子,一天讓人家大酒杯子灌好幾次,我倒是不醉。弦說著哈哈一笑。他一張口,遠遠的讓人聞到一股酒氣。亞英笑道:看褚經理這個樣子……」

  老褚將身上的衣服連拍了兩下,笑道:「二先生,你覺著我這一身穿著,不大時髦嗎?我這樣穿是有個原因的,往年在上海的時候,看到人家穿這樣一身,欣慕的了不得,心想我老褚有一天發了財,一定也這樣鋪排鋪排。如今不管發財沒發財,反正弄這樣一身穿著,總是不難,所以我就照十多年前的樣子作了這一套穿著。我本來還有兩件事要照辦,後來一想,不必了,第一是作一件狐皮大衣;第二,是弄部人力包車,讓包車夫拉在街上飛跑,腳下踏著鈴子一陣亂響。記得上海當年一班洋行買辦在馬路上跑著,威風十足,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十多年前就改了坐小汽車,因之我也沒有把這願心還了。」

  在屋子裡的人,聽了這話,都心中暗笑。當他形容包車在街上跑的時候,兩手作個拿車把的姿勢,一隻腳在樓板上亂點,仿佛已經坐在人力包車上踏鈴子。亞英笑道:「褚經理,你沒有把我的話聽完,我是說你吃酒的樣子,不是說你這身衣服。自然,你現在大發其財,要什麼沒有?」說著,斟了一杯茶送將過去。

  老褚兩手將茶接著,笑道:「發財呢,我是不敢說。我們這幾個資本,算得了什麼。不過當年看到人家有,我沒有的東西,心裡就很想,如今要設法試一試了。記得往年在南京,看到對面錢司令公館,常常用大塊火腿?鴨子,又把鴨子湯泡鍋巴吃,我真是看得口裡流清水。」說著,他舉起手上茶杯喝了一口,接著道:「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掙了錢的時候,我就這樣吃過兩回。因為廚房裡是蒸飯,為了想吃鍋巴,特意煮了一小鍋飯,烤鍋巴,你猜,怎麼樣?預備了兩天,等我用火腿鴨子湯泡鍋巴吃的時候,並不好吃。我不知道當年為什麼要饞得流口水。」說著,他手一拍腿,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來。

  §第二十四章 人比人

  在這一陣歡笑聲中,區老先生卻在暗中著實生了一些感慨。人總是這樣:「凡所難求皆絕好,及能如願又平常。」

  這老褚能夠把這話說出來,究不失為一個好人。他心裡如此想著,臉上自有了那同樣的表示,不住的將手摸嘴唇上下的胡楂子,只管微笑。老褚見區莊正一高興,就再三約請作東。區家父子在他這樣盛情之下,只好去赴他這個約會。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師,因之他這頓晚飯,辦得更為豐盛。他又知道今天中飯幾位陪客,不大受客人的歡迎,因之除了李狗子外,並無其他外客。

  醉飽歸來之後,感慨最深的自是當公務員的區亞雄。沒想到抗戰之後,大大占著便宜的人,卻是賣熟水和拉人力車的。當晚在寄宿舍裡,做了一整夜的夢。次日起來漱洗之後,免不了到斜對門,那所斜著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裡,去吃油條豆漿。他也覺著有些奇怪,接連吃了幾頓肥魚大肉,這早點已減了滋味,喝了大半碗豆漿,一根油條,就不想吃了。

  到了辦公室,並沒有什麼新公事,只把昨日科長交下來的公事,重新審核了一道,便可呈複回去。科長與他同一間屋子辦公。這裡共有三張桌子,當玻璃窗一張寫字臺,是科長所據有的。亞雄和另一個同事,卻各坐了一張小桌,分在屋子兩邊。科長姓王,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,曾受過高等教育。他覺得這同辦公室的兩位同事都是老公事,雖然地位稍低一點,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。他來得稍微晚一點,進門以後,一面脫那件舊呢大衣,取下破了一個小窟窿的呢帽子,和大家點了點頭。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,卻是挺闊的腰身。亞雄笑道:「科長這套衣服,是拍賣行裡新買的嗎?」

  他搖搖頭笑道:你想,我們有錢買西裝穿嗎?一個親戚是在外面作生意的,送了我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東西。又有一個同鄉是開西服店的,說是西服店,其實一年不會做一套西服,無非做做灰布中山服,半毛呢大衣而已。念一點同鄉之誼,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,在粗製濫造之下,給我翻了一翻,將裡作面,居然還可以穿。碰巧我昨日理了發,今天穿上這套衣服,對鏡子一照……黟另外那位姓趙的同事,就湊趣說道:「年輕了十歲。」

  王科長掛好了衣帽,坐在他的位子上。回轉頭來笑道:「那也年輕不了許多。再年輕十歲,我是十八九歲的人了,那豈不是一樁笑話。」說著,他回轉臉去,聳了兩下肩膀,從袋裡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「狗屁牌」紙煙,放在桌上。他且不辦公,先取了一支煙,放到嘴裡,劃了一根火柴,將煙點著。

  亞雄坐在他側面,見他深吸了一口煙,向外噴出一團濃霧,頗為得意。本想也打趣他兩句,卻見勤務匆匆的走了進來,低聲道:「部長來了。」說話時,臉上現著一分驚異的微笑。芏科長也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,有什麼特別的事嗎?我們倒要提防一二。」說著,向兩位同事微笑了一笑。

  亞雄於是停止了打趣的意思,將兩道公事稿子送到王科長桌上去,趙同事也有一張草稿送給科長看。因為這間屋子小,容不了多少人,其餘同科的,在別間屋子裡,都陸續的來來去去,空氣立刻緊張起來。他們越是怕有事,偏偏就發生了事,部長已著勤務叫王科長去談話。在公事場中,這本是常事,亞雄並未介意,坐著等新公事來辦。把今天的日報取來,看不到三條新聞,遠遠一陣喝罵聲傳了過來。這聲音耳熟能詳,正是部長的聲音。他們和部長的屋子,同在一層樓上,且在一條甬道之間,相隔不到十丈。這裡無非是竹片夾壁的假洋房,並不怎樣遮隔聲浪。亞雄不覺放下了報,側耳聽著。那位趙同事,坐在對面桌子上,作一個鬼臉,伸了一伸舌頭。亞雄放下報站了起來,低聲笑道:「怎麼回事?我們大老闆來的這樣早,專門為了發脾氣來的嗎?」

  於是悄悄的走了出來,向夾道口上站著,聽到他們的頭兒在那裡罵道:「你們懂得什麼?我看你們簡直是一些吃平價米都不夠資格的飯桶!國家的事就壞在你們這些飯桶身上!」

  亞雄心裡一動,他想「飯桶」上面,加上「一些」的字樣,這顯然指的不是一個人。不用說,自己也在「飯桶」之列呀。自己吃平價米的資格,還不夠嗎?然而這幾日,天天吃著肥魚大肉,人家口口聲聲的稱著大先生,要自己去幫忙,就怕是不肯去呢。他這樣想著,又聽到那邊大聲罵道:「你們不幹就滾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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