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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范國發坐在李狗子旁邊,彎曲了身子,滿臉帶了笑容道:「經理還是喝花雕嗎?我已經預備了三斤,叫廚房裡燙上。」李狗子笑道:「我當然陪區老師喝白蘭地。」老太爺笑道:「論到吸紙煙,我還不一定愛國。若是喝酒,無論山東高粱,山西汾酒,貴州茅臺,以致紹興花雕,我都覺得與我有緣。」

  李狗子不覺拍掌笑道:「好極了!好極了!在吃喝上我總是提倡國貨的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話也不見得。李經理每日也在大餐館和咖啡館裡進進出出,怎能說你不喜歡舶來品?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這是今天商界的一種時髦玩意,你不這樣幹,人家說你不開眼,那有什麼法子呢。我吃西餐,哪一回也沒有吃飽過,十回吃西餐,九回吃的是口味不對,有一次口味對了,上一盤子,只夠我吃兩三口的。上五道菜,也只夠我吃十五日。你說吃麵包,至多他們和你預備兩片,你看我這樣一個大個子,吃十來口菜,兩片麵包,就能弄飽肚皮嗎?」

  於是全席人都被他引得大笑起來,便是在屋子裡的兩個茶房,也都笑嘻嘻地站著。

  大家在這歡笑聲中,揭開了菜碗蓋,開始吃喝。那位易伯同主任,見這位不識字的經理,一定稱區老先生為「老師」,便也現著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。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學教授,中學校長,這還不容易判斷,至於這位區大先生那滿身寒酸的樣子,料著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務員,老公事未必是文學家,可是書總念得不少。經理說已經和他有約,要請他教國文,他微笑不言,並沒有置可否。假使這事成功了,經理自不會一讀書就能認識好多字,可是他有了這樣一個正式老師,許多文字方面的事,都有了個顧問,就不能像已往那樣可以挾制他了。心裡雖有這樣一個不愉快的想法,卻又深恐在臉上露出來,因此心裡更轉了一個念頭:果然如此,那會給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。因之故意的裝出毫不介意的樣子,時時露出笑容來。

  大家邊吃邊談,好一會才把飯吃完。飯後,李狗子把手扯著老先生的袖子道:「老師,我有一句話和你說,請到這邊來一下。」老太爺倒沒有想著他會有什麼秘密話,只得隨了他走。他們走去的地方,是門上掛著牌子的經理室,自也佈置得和別家的經理室一樣,有寫字臺,寫字椅。李狗子讓老太爺在旁邊沙發上坐下,自己打開抽屜取出了支票簿,填寫了一張,再在身上掏出圖章盒子加了印鑒,再取了一個洋紙信封,用鋼筆慢慢在上面寫著字,總有五分鐘之久,才把這信封寫完,然後把那支票塞在信封裡,兩手捧了向老先生作了一個揖,笑道:你老人家是知道的,李狗子不會抖文,在人家面前我不能不裝一點樣子,避開人家還不說實話嗎?你老人家不要見笑,就看我這點心。」說著把那信封遞過來。

  老先生看他滿臉鄭重的樣子,不是吃午飯時在桌上那副功架了,先有三分感動,接過那信封來一看,見上面歪歪斜斜像螞蟻爬的痕跡似的,上面有六個字,乃是「學貝公上老帥」,其下另一行小字,「李萬有邦上」。他的字體既惡劣,又不可理解。先是一怔。但凝想了一下,那「學」字一筆不苟,寫著有銅元大,雖下面「子」字脫了節,依然看得出來。由這「學」字推測,加上知道這信封裡是支票。那麼,可以猜出「貝」字是「費」字之誤。這個「費」字猜出來了,「公」字是「恭」字之別寫,也毫無疑問。他不懂得用「贄敬」或是「束?」

  等字樣,所以乾脆寫著「學費」,難為他「老帥」兩個字知道抬頭另寫一行,「老帥」之為「老師」,又是很好明白的了。這上款猜出了,下款也就不難懂得,「李萬有邦上」之「邦」,乃是「拜」字之別了。

  這個信封,雖寫得十分可笑,可是想這樣一個字不識的人,居然能寫出這樣一個信封來,那是費了多大一分誠心,便道:「呵!李老闆,你何必還和我來這一套?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雖然說起來數目好聽,但是也買不到什麼東西。」

  老太爺本不便當面抽出支票來看,只是他自己說了數目好聽,這卻不能含糊收了,將支票由信封裡掏出,卻見寫的是一萬元的數目。老太爺不覺「呀」了聲,兩手捧了支票,連拱著幾下,因道:「可不敢當,太重了,太重了!」

  李狗子也拱手站在一邊道:「老太爺,你不忙,聽我說,有道是『人爭一口氣,佛受一爐香』。」說到這裡,他一面走去,把經理室的房門掩上,然後回轉身來道:「老太爺,我現在錢是有了,只要不遭什麼橫禍,大概這一輩子不成什麼問題,就是差著少識幾個字,到處受人家欺侮。我李狗子什麼出身,瞞不了你老人家,我哪裡能夠認你老人家作老師?但是我要裝裝面子,非攀交兩個讀書的先生不可,只要你老人家含糊答應是我的老師,我就大有面子了。還有一層,欺侮我的人,知道我有這樣一個老師,遇事就要留些地步,那你老人家照顧著我的地方就多了,好處哪會止一萬塊錢?」

  說到這裡,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,低聲道:「你看今天那位易先生,對你老人家那一分請教的情形,就替我出氣不少,我敢說,從此以後,無論是你老人家自己,或是大先生,只要一個禮拜肯到我這裡來一次,欺侮我的人就要少得多了,你老人家若是不肯圓我這個場面,那自是怪我出身太低,我也沒有什麼法子,若是肯圓這個場面的話,這筆錢你老人家正是受之應當,只是怕少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的樣子。接著又作了兩個揖道:「你老人家一定要賞臉收下,我才能放下這條心。」

  老太爺先皺了一下眉,接著又微笑道:「你這麼一說,真叫我沒什麼話可以回答。就怕我幫不了什麼忙,要辜負你這番盛意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我不是說了嗎,每個禮拜,只要你老人家能到我公司裡來一次,幫我的忙就大了。」

  老太爺看到他這種樣子,真是不忍拒絕了,便笑道:「我倒有些不相信了,我每星期來一次有什麼用處呢?」

  正說話間,外面在敲門,李狗子開了門,見是亞英來了,他道:「我們該走了,林宏業也許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,大哥不得空,我應當過江去接他一下。」

  老太爺還想說什麼,李狗子笑道:「你老人家暫時收著,晚上我到旅館裡來奉看,再說吧。晚飯恐怕來不及預備了。」

  老太爺看他那種樣子,料著他不肯收回,只好悄悄點了個頭,將支票藏在身上,和他告辭。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將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門,而且預備好了三乘轎子。直等他們三人的轎子走開,方才回去。

  亞雄自去辦公。老太爺與亞英在旅館裡休息。因把身上支票掏給亞英看,說是這一萬元,不受,是讓李狗子心裡不安,受了是自己心裡不安。亞英笑道:「我要說一句不怎樣合理而又極合理的話,我們受著毫無不安之處。有道是『羊毛出在羊身上』,像他這類暴發戶,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這種安分守己的人。用他幾個錢,等於把他榨取的脂膏,撈一些回來,毋寧說那是理之應當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豈有此理。若憑你這樣說,那還有人肯講交情嗎?」

  老太爺是斜坐在那張沙發上說話的,說到這裡,他突然坐了起來,將頭昂起歎口氣道:「我不想在李狗子這種人身上,會尋出尊師重道的行為來!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這樣一位老教書匠當老師為榮,仿佛這粉筆生涯不可為而又大可為了。」說著又笑了起來。

  亞英看到父親有點高興了,便笑道:「我也有點計劃,還是念書的好,打算再作它兩年生意,儲蓄一筆學費,到了戰後,我也想出國留學三四年,回國之後,作一個徹底為社會服務的醫生。」

  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,正擦了火柴要點。聽了這話,卻把火柴盒敲著茶几,冷笑了一聲,又搖了搖頭。這分明是一種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了。亞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,倒未免呆了一呆。老太爺接著道:「讀書,自然是好事,你這個預備讀書的計劃,卻根本不好,你說再作兩年生意,等戰後去念書。一個作生意的人,胃口會越吃越大,我是知道的。現在你覺得所掙的錢,不夠將來作學費用的,你再作兩年生意,你把學費掙夠了,你又會想到不夠舒舒服服的念書,不免再作一兩年生意,等那一兩年生意作滿了,你以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,再回頭念書嗎?那個時候,你年歲越發大了,或者你已結了婚,你的室家之累,逼得你會更想發財了。讀書是苦事,也只有苦讀才能成功,天下有多少坐在沙發椅子上讀書,會把書讀通的!」

  亞英聽了這些話,心裡頭自有一百個不以為然,可是他轉念一想,無論這重慶的市儈氣,對他怎樣引誘,他始終不贊成晚輩在市儈堆裡鬼混,可是不贊成儘管不贊成,他又時時刻刻被這種空氣所包圍,所以他心裡那種理智的判斷,往往就會衝動了情感,發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態度,這實在是應該充分體諒的。他這樣想過之後,臉上立時呈現出好幾種氣色,他靠了桌子站著,兩手插在衣袋裡,將頭低著,總有五分鐘之久,不曾說出話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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