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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李狗子回轉頭來向亞雄道:那麼大先生和我寫一副對聯吧。亞雄笑道:我也不會寫字。李狗子笑道:「這我就不相信,大先生在機關裡,天天辦公事,怎麼不會寫字呢。亞雄笑道:寫公事是寫公事,寫對聯是寫對聯,那根本是兩件事。你若要等因奉此的東西,我當然可以代勞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為什麼不要呢,你寫一張給我作紀念,也是好的呀。我就掛在這客廳裡。」

  亞雄聽他這樣說了,倒不好怎樣答覆。寫一張公事稿子給他吧,決無此理;說不給他寫吧,自己是答應在先了。正苦於不知怎樣置詞,一個穿灰布制服的茶房,將搪瓷托盆送著現泡的三蓋碗茶來了。李狗子點了頭笑道:「老先生請用茶,這是我們生意上有人從浙江帶來的真龍井,後方不容易得著的。一區老太爺借了這個喝茶機會,著實的誇讚了一陣好茶,打斷了他們談論字畫的話題。」

  就在這時,有三個人在客室門口站了一站。李狗子起身道:「來,來,來,我給三位介紹。這是區老先生,是我的老師,人家可是老教育家呀。這是老先生的大師兄二師兄,都是知識分子。區老太爺覺得在他口裡說出來的「教育家」與「知識分子」這類名詞,都生硬得很,然而人家這都是善意的恭維,就讓他叫了一聲「老師」,在人家盛情招待之下,還有什麼法子否認不成。於是起身相迎,伸出手來和這三人握手。其中一位是穿川綢絲棉袍子的,年紀約莫有五十上下,尖削的臉兒,嘴上有點小鬍子。其他兩位,都穿著西裝。介紹之下,穿長衣的是文書主任易伯同,穿西裝的是會計主任屈大德與營業主任范國發。分賓主坐定。

  李狗子又把區老先生的身份介紹一番,因道:「老先生在北京當了多年大學教授,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學校長。他的學生,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還要多好幾倍呢!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條街上,熟的不得了。他們家裡的書,你猜有多少,堆滿了兩間屋子。那古書有一尺多長一本,字比銅錢還大,那些書都是上千年的,還有許多外國書,英文、美文、法國文、比利時國文都有……」

  亞雄在一旁聽到,覺得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,便笑道:「李經理還是這樣喜歡開玩笑。」

  易伯同微笑了一笑。李狗子原是在沙發上側了身子坐著的,這就把胸脯挺著,坐得端正起來,面孔也正著,好像他充分的表示著他絕對尊師重道。因微微地點了一個頭道:「大先生,我不開玩笑,像老先生這樣的人,讀過那樣多的書,慢說在這大後方重慶,就是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。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「論讀書呢,也許我讀得不算十分少。可是讀了書不明世故,那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。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,誰是讀了多少書的。」

 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紙煙聽子裡,取了一支煙,銜在嘴角,劃著火柴吸了。他手持煙捲,慢吞吞噴出口煙來,點頭道:「老先生這話一針見血。這個年月,讀書識字的人,最為無用。無論什麼問題來到當前,自己先須考慮考慮,是不是與自己身份有關。老實說一句,如今可以發橫財的事,哪一件會是無傷讀書人身份的。唉!我們生當今之世,只好與雞鶩爭食了。」

  他這些話雖是平常的一般憤慨語,可是他當了這位不識字的老闆說是「與雞鶩爭食」,便顯著這不是罵他主人,也是罵他主人了。區老先生便從中一笑,把他的話攔住道:「就一般的來說,易先生的話是對的。只是『十步之內,必有芳草』。我們也不可這樣一概抹煞。古今多少英雄豪傑,都是不識字的。」

  易伯同聽區老先生這樣說了,便連連的應了幾個「是」字。

  李狗子對於區老先生的話,雖不明白,但是所說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,無非是替不識字的人辯護,便笑道:「我雖然識字沒有幾個,可是對於知識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。現在的知識分子確是清苦,可是將來抗戰結束了,國家還有大大借重的地方。你看重慶,不是有個考試院嗎?如今還在打仗,國家忙不過來,戰事將來平定了,考試院一開考,讀書的人又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。」屈大德插嘴道:不,考試院現在也考的。前幾個月,我有一個朋友就去考過文官考試,據說考中了就可以做縣長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你看,我們究竟是生意人,國家開考,我們也不曉得,戲臺上做知縣的人,都是兩榜進士,如今的博士,大概就是考試院考的吧?可以做縣長了。」

  老太爺本想對於現時的考試制度解釋一番,可是那樣說著,形容得李狗子越發沒有知識,更顯得這位文書主任說「與雞鶩爭食」的「雞鶩」,指的就是李狗子了,因笑道:「我們既然來叨擾了,乾脆就請賞飯吧。叨擾了之後,我們各人都還有點私事。」

  李狗子回轉頭來向范國發道:「范先生,有勞你去指點他們,把席擺好。」

  范主任站起來笑道:「早已預備好了,就請入席吧。」

  李狗子站起來,兩手虛卷了卷袖頭子,笑著抱了拳頭拱了兩拱道:「就在隔壁屋子裡。請請請。」

  大家站起身來,將區家父子讓到隔壁。

  那裡也是像這邊的客室那樣的長方大屋子,四面掛了些字面,正中一張大圓桌子,蒙了雪白的桌布,四周擺下了賽銀的杯碟,和銀子包頭的烏木筷子,四個冷葷盆子,上面用細瓷碗蓋子蓋了。桌子下方四隻大小酒瓶子,一列的擺好。瓶子上都是外國字的商標。

  老太爺笑道:「都是外國酒,了不得。」

  李狗子兩手互搓著,表示他躊躇滿志的樣子,笑道:「這些酒,有的是用過的,有的是沒有用的,兩瓶白蘭地,兩瓶威士忌,是朋友帶來的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我們喝點花雕好了,不必這樣客氣。」

  李狗子笑道:「有好酒不請老師,還留著款待哪一個呢?你老人家還是喝點白蘭地吧。」說著,拿起只白蘭地酒瓶子,撥開了瓶塞,就上座的一個酒杯子裡斟下去。一麵點著頭笑道:「老師,請上面坐。」

  老先生看那瓶子,還是滿滿的,因道:「那裡還有開了封的,你又何必再開一瓶?這樣會走了香氣,喝酒的人就是,這樣愛惜酒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雖然是這樣說,但請老師用開過封的酒,那就太不成敬意了。」

  老先生聽他一再說到「老師」,覺得不能不略加申辯,否則人家將加以疑心,幾十年的老教育家,怎麼會教出這個胸無點墨的李狗子來呢。便笑道:「李經理,你是越來越客氣了,你還是以『老先生』相稱吧。」

  李狗子放下酒瓶子,兩手一抱拳,笑道:「其實我應當叫『太老師』才對,因為我已經和大先生商量好了,請他教我的書。再說,在南京的時候,附近的鄰居哪個不叫你老人家一聲『區老師』,所以我們這樣叫法,倒不是胡亂高攀,請老師上坐。」

  老太爺向這位易伯同主任笑道:「人之患,在好為人師。」

  亞英在一邊看到,覺得自家父親有點過於拘執,便擠向他父親身邊低聲笑道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  老太爺對他這一說,不知道是指著坐首席而言,還是作老師而言呢。因此沒有答覆。那易主任卻從中插了嘴道:「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,當然講個『有教無類』敝經理這番誠意,老先生是卻之不恭的。」

  區老太爺覺得「有教無類」這四個字,又有些嘲笑主人,這個問題,頗不便再往下討論,因拱了拱手笑道:「有僭了。」

  屈大德兩手垂著亂點頭道:「好,好,大勢定矣,大家可以坐下了。」

  亞雄兄弟也都覺得再不能給予主人以難堪了,便傍了父親左右坐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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