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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亞雄直等他們走遠了,才道:「這件事,我倒看出一點頭緒來了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那麼,你那天所問我的那個新名詞『開包袱』,你可以懂了。這個山城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反正是這一個原則,只要你應付得法,放到哪裡去,也可以走得通。他們也許同我們在一家廣東館子裡喝茶,我們還可以把這齣戲從容的看完呢!」

  兩人談論著,走進廣東館子,見那茶座上已是滿滿的坐著人。兄弟兩個找到屋角裡,才找到一張空桌來坐下。剛剛坐下,便看到殷克勤三人的座位,也相離不遠,只隔了兩張桌子。殷克勤猛然看到區家兄弟,頸脖子一伸,卻像吃了一驚的樣子,但亞英和他使了一個眼色,並不打招呼。他這也就明瞭了,回看了一眼,並沒有說什麼。亞雄正是要研究這個問題,自然也都看在眼內,因之人在這桌上喝茶吃點心,心卻在殷克勤那邊桌上,看他們到底是經過一些什麼手續。約莫十來分鐘之後,只見殷克勤拿出一張花紙條來。憑著經驗判斷,那大概是一張支票。他滿臉帶著笑容,將支票交給穿大衣的兩個人裡面那個較為和善的。那人看了一看,趕快折疊著塞在衣服袋裡。因為這食堂裡相當嘈雜,還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麼,只看他們彼此嘴動的時候,臉上帶了很和悅的樣子。就是那個夾著賬簿的人,也說笑著,敬了殷克勤一支紙煙。遠遠的看到殷克勤隔了桌面,站起來半鞠著躬,接受了那支煙,彼此在點著頭,都笑了一笑。半小時以前,在藥房裡辦交涉那種萬難合作的樣子,已不存在了。但那兩本賬簿,依然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角上。殷克勤說笑著,眼光不住的向這兩本賬簿飄過來。那人似乎有些警覺了,突然站了起來,將賬簿拿著,伸到殷克勤面前來,他提高了聲音說話,這邊桌子上都可以聽到。他道:「殷先生,這一次我們原諒你是個初次。在重慶城裡不斷的見面,還真能為這事決裂不成!賬簿子你拿去,算我們攀上這麼一回交情。」

  殷克勤搶著站起,兩手將賬簿子接著,笑著又點頭,又鞠躬。另一個人也站起來,走近一步,手拍著殷克勤的肩膀,笑道:「殷經理,可便宜你了!」說著伸過手來和他握了一握。那個夾賬簿的,也和他握了一握,同聲道著「多謝」,便一齊走出去了。殷克勤站在座邊,直看到這兩位嘉賓都出去了,才低頭看了一看賬簿,歎了一口氣。也就在這時,他回看了看區氏兄弟,點著頭苦笑了一笑。亞英站起來,向他也連連的招了幾招手,他匆忙的會過茶帳,夾了那兩本賬簿,就走過來同坐,他笑道:「二位一到我小號門口,我就看到了。只是我要對付這兩塊料,沒有工夫來打招呼,也不便打招呼,真對不住。這一次茶點,由我招待。」

  亞英坐在他對面,提起小茶壺向他面前斟上一杯茶,笑道:「本來呢,我是無須和你客氣,只是你今天的破費已經很大了,我不應當在今日打攪你。」

  他笑道:「那是另一件事。在重慶市上作生意,一個不小心,就容易遇到這一類的事,現在社會上,都說商人發國難財,良心太黑,其實像今天這兩塊料,比我們的心還黑得多!我們好比是蒼蠅,他們就是蠅虎子,專門吃蒼蠅!」

  亞英道:「這話不大確切,我們是肥豬……」

  他笑道:「老朋友初見面,說好的吧!」

  亞英笑問道:「那麼,你今天破費了多少呢?」

  殷克勤將賬簿放在桌沿上,用手連拍了幾下賬簿道:「五千元法幣,不多,還不夠他們兩人買一套西裝呢!所以他們點心也沒有吃飽,又去趕第二家。」

  亞雄聽了這話,倒昂起頭來,長長的歎了一口氣。

  §第二十二章 舊地重遊

  區亞雄這番驚歎,他兄弟也有些不解。殷克勤是個久不見面的老朋友,自然更是奇怪,都不免一同呆望了他。他正端了一杯茶,慢慢的要喝下去,看到兩人對他注意,便將茶杯放了下來,笑道:「我不歎別人,我歎我自己。我們辛辛苦苦一天八小時到十小時的工作,決不敢有十分鐘的怠工。偶然遲到十分鐘,也是很少見的事。至於意外的錢,不但沒有得過一文,也沒有法子可得一文。這一份兒誠懇,只落到現在這番情形!」說著,便將右手牽著左手藍布罩袍的袖子抖了幾抖。

  殷克勤笑道:「亞雄兄,不用說了,你的意思,我明白了。你以為你奉公守法,窮得餓飯,那處在反面的,卻穿得好,吃得好,還要在人家面前搭上三分架子,充一個十全的好人。」亞雄道:「可不就是!」

  殷克勤笑道:「亞雄兄,你雖然還幹著這一項苦工作,可是兩位令弟,現在都有了辦法。你就住在家裡休息,有他們兩位賺大錢的老闆,也不至為生活發愁。」

  亞雄道:「我倒不是為生活而發生感慨,我覺得作壞人,不但沒有法律制裁,也沒有人說他一句壞話。作好人呢,固然不必圖什麼獎勵,有時還真會在社會上碰釘子,這叫人何必去作好人呢?」

  亞英想著殷經理這種賄賂行為,在重慶市場上是很普通的,照說收支票的人,雖然不對,拿出支票來的人,也是一種不合法行為。如果他哥哥只管說下去,殷克勤是會感兩難為情的,便在桌子下面用腿輕輕碰了亞雄兩下,笑道:「不必再討論這些閒話了。我們該和殷經理先留下一句話。」說著將臉掉過來,對著殷克勤道:「有一位舍親,由廣州灣那邊押了一大批貨入口,大概今明天可以到海棠溪,若有西藥的話,你要不要?」

  殷克勤道:「我們作生意的人,現在只要有錢,沒有不進貨的道理。只是要考慮這貨,是不是容易脫手的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我們這位舍親,也是百分之百的生意經。假如不是容易脫手的貨,他也不會千辛萬苦的從那邊帶了來。我想他一定是先把各種貨物的行情,打聽好了,再去辦貨的。」

  殷克勤想了一想,點頭道:「這樣好了,令親來了,請通知我一聲,我請他吃飯,由二位作陪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怪不得館子裡生意這樣好,你們作大老闆的人,對於請客,那是太隨便了。我那舍親姓什麼,你都不曾問得,我們口頭上一介紹,你就要請他吃飯,現在小請一頓客,已非數千元以上不辦,更不用說大請了。」

  殷克勤笑道:「令弟知道我在商人中,並不是揮霍的人。這樣隨便請客,可以說是商人的一種風氣,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意經。演變的結果,那不願接洽生意的人,常常可以這樣說:『他飯都沒有請我吃過一頓,我理他作什麼?』這麼一來,每一趟生意的成功,吃個十回八回館子,那簡直算不了一回什麼事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仔細想來,這不是行商請坐客,也不是坐客請行商,乃是消費者請商人。你們請客的那一筆帳,都記在貨品身上。老實說,像你們老闆們這樣慷慨的花錢,我們消費者在一邊看到,心裡就想著,又有什麼貨品要漲價了。」

  殷克勤笑道:「我們商人,還有貨換人家的錢,至於銀行蓋上七層大廈、十層大廈,你就沒有聯想到有些物品要漲價嗎?」

  亞雄笑道:「有的。昨天上午,我還為著銀行招待所招待貴賓,白吃白住,發生極大的感慨。那些錢是由銀行的經理掏腰包呢?還是由會計主任掏腰包呢?老實說,為了這些,我對於世界上所有的商人,都不發生好感。商人是什麼,商人就是生產者和消費者之中的一群寄生蟲……」

  他說得高興了,只管把他的感覺陸續的說了出來,直封說出寄生蟲這個名稱,覺得實在言重,便立刻笑道:「高調是高調,事實是事實,我自己就有著很大的矛盾,我兩個兄弟不都是商人嗎?」

  殷克勤笑道:「我們也不十分反對亞雄兄這話。亞英兄是個學醫的,我也是個學醫的,若不是戰爭壓到我們頭上,也許我們兩個人還都在學醫,或者考取了公費,已去喝大西洋的水了。現在有什麼法子呢?要繼續求學,根本沒有這種機會,而且家庭情況變了,也不能不叫我出來作事,以維持家庭的開支。談到作事,如今只有作生意比較容易掙錢,我就走上作生意的這條路。等到戰事結束了,只要有法子維持生活,我決計繼續去學醫。就是年歲大了,不能再學醫,我也當另想個謀生之道,我決不這樣渾水摸魚,再作生意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現在作生意,也許有點渾水摸魚的滋味,然而到了戰後,社會的情形恢復了常態,難道還是渾水摸魚嗎?」

  殷克勤望了亞雄笑道:「若照亞雄兄的說法,作商人的永久是渾水摸魚呢!」

  這樣說著,大家都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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