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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亞英笑道:「大庭廣眾之中,你老問這種事作什麼?喝酒吧!」說著把玻璃杯子舉了起來,眼睛望著哥哥,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過來。亞雄看這情形,也就明白了一點。只是那李狗子在這桌上開了一張支票就走了,這「開包袱」經過的手續,還是有些不懂。因為亞英不願說,也就算了。

  兩人已有微醉,吃過了幾道菜,面對著桌上的一杯咖啡,杯上騰起一道細微的清煙,香氣透進鼻孔,頗也耐坐。隨便談了些家常,但看這大廳裡面電燈都照得雪亮,回頭看窗子外面,卻是一片漆黑。亞雄開始催著要走,卻見李狗子額角上冒了汗珠,臉上紅紅地,手上夾了大衣,拿著呢帽,匆匆的跑了來,笑道:「事情完了,事情妥了,有累二位久等。明天正午,請二位吃餐江蘇館,我們在那裡集合。」

  亞雄道:「這不必了。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鄉去一次。他自離開了家庭,家父家母都很惦記著。」

  李狗子道:「哎呀!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爺,至今還抽不出工夫來,真荒唐,真荒唐!」說著卻又將另一隻空手,拍拍亞英的肩膀道:「我們要辦的那一件事,還沒有接頭,你怎麼可以離開呢?這並非十萬八萬的事,你不要不高興幹呀!」

  亞英笑道:「我倒並沒有打算在這上面發多大的財。」

  李狗子「哦喲」了一聲,又把手在他肩上連連的拍了幾下,笑道:「小夥子,不要說這話呀!不發小財,怎麼能發大財呢?你老大哥,到如今還不敢說這話呢!」

  亞雄見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樣子,還自稱老大哥,實在讓人生氣。可是亞英對這樣一個稱呼,並沒有什麼感覺。亞雄雖然並沒有什麼頑固的想法,只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個拉黃包車的,便覺得他今日衣冠楚楚,一擲萬金,令人發生一種極不愉快的情緒。因之他站了起來,將掛在壁間衣鉤上的那頂破呢帽子,取在手裡,身子走出座位以外,作個要走的樣子。

  李狗子現在是到處受人歡迎的一個小資本家,如何會想到有人討厭他?便將拍亞英肩膀的手,伸到亞雄面前來。亞雄卻沒有那勇氣置之不理,也就和他伸手握著。他搖著亞雄的手,笑道:「我們自己兄弟,不必見外,明天中午,我准到你旅館來奉邀午餐。」

  亞英點著頭笑道:「經理賞我們弟兄飯吃,我們還有不歡迎的嗎?」

  李狗子大笑,拍著亞英的肩膀道:「我們這位老弟,活潑得很!」說著把那肥大的巴掌,向空中一舉,作個告別的樣子,然後走了。

  亞雄望了他兄弟道:「你何必和他這樣親熱?一個目不識丁的粗人,現在又是個市儈,和他這樣要好!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這種頑固的思想,在重慶市上如何混得出來?他雖是個粗人,還有三分爽氣,市面上那些鬼頭鬼腦、滿眼是錢的商人,我們不是一樣和他們在一處親熱著嗎?在不久以前,我還不是個挑著擔子趕場的小販?是的,在早一些時,我是一個西醫的助手,仿佛身份比他高些,可是也就為了這狗屁的身份,幾乎餓死在這大都會裡了。」

  他原是站起來要走的,越說越興奮,又不覺坐了下去,手上端起那殘餘著的半杯咖啡,又呷了一口。

  亞雄笑道:「算我說錯了。我們自己的正經話還沒有談,可以走了。」

  亞英原也不能說兄長的話錯了,一個青年為了掙錢,和什麼人也合得起夥來,前途也實在危險。只是巳走上了這條路,不能不辯護兩句。現在亞雄認了錯,他更沒得可說的,便笑著一同出了大餐館。他已找著上等旅館,開了一間房間,引著亞雄去談了半夜。亞雄算是知道了他來重慶的任務,也瞭解他與市儈為伍自有他相當的理由,直到夜深,兩人才盡歡而散。

  弟弟是看見兄長太苦了,每天早晨上辦公室,喝一碗豆漿,吃兩根油條,是最上等的享受,便約了明天上辦公室之前,一路到廣東館子裡去吃早茶。亞雄自樂於接受他弟弟這個約會,六點半鐘便和亞英走上了大街。在半路上,亞英忽然停住了腳步,笑道:「大哥!我們再邀一個人同去吧。這個人雖也是市儈,可是我往年的同學,正和我一樣,逼著走上了市儈的路。他叫殷克勤,也許你認得。」

  亞雄道:「以前他老和你在一處,我怎麼不認得!他現在作什麼生意?」

  亞英回手向街邊一指道:「那是他和人家合夥開的店鋪。」

  亞雄看時,招牌是「興華西藥房」。因為時間早,店夥正在下著鋪門板,便道:「你順便請他,我有什麼可反對的呢!就怕人家還沒有起來。」說著,兩人走近了那家藥房門口。只見兩個穿呢大衣的人,板著面孔,對著一個穿西服的人說話。這個穿西服的,正是殷克勤。他滿臉放出了笑容,半彎著腰,和那兩人陪禮道:「這實在是小號的疏忽,恰好兄弟這兩個星期不在店裡,兩位店友沒有把手續弄好。」

  一個穿呢大衣的鷹勾鼻子,臉上有幾十粒白麻子,尖尖的下巴,鼻子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,那溜滑的眼珠,只顧在眼鏡下面轉動,他左手夾了兩本賬簿子,簿子上有「興華藥房」字樣,當然不是他帶來的東西。亞英作了一段時間的生意,所有商人必須經歷的階段,他都已明瞭,看到這個情形,心裡就十分清楚了。便站在店門口屋簷下,沒有走進去。亞雄隨了他站在後面,也呆呆的向那裡面看著。

  那兩位大衣朋友,雖然板著面孔說話,然而殷克勤卻始終微彎了腰,含著笑容說話。那個拿著賬簿的人,將另一隻手拍了脅下夾著的賬簿道:「我們一年不來,你就這樣含糊一年,我們來了,你又說是你當經理的不在店裡,店夥沒有,把手續辦全。難道你這樣一說,就不必負責任嗎?你當經理的人,要離開店,就應當找一個負責任的店夥……」

  殷克勤聽他的話,還不十分強硬,便不等他說完,搶著插言道:「是,是,一切我都應當負責任。天氣太早了,小店裡一點開水都沒有。不能讓二位站在這裡說話,請到廣東館子裡去喝一杯早茶。二位要怎麼辦,我一切遵守。」

  那個穿大衣空手的人,臉色比較平和些,便微笑了一笑道:「只要你肯遵守規則,那話就好說。」

  殷克勤伸出五個指頭來笑道。請二位在這裡等五分鐘,我上樓去拿點東西。那個拿著賬簿的道:「我有賬簿在這裡,不怕你弄什麼手段,我們就等你五分鐘。」

  殷克勤一面向雖走著,一面還答應了決不敢玩什麼手段。那個空手人,在大衣袋裡取出一盒小大英紙煙,給這個夾賬簿的一支,自取一支,吸在嘴雖。那個下店門的店夥看到了,立刻在桌上搶著取了一盒火柴來,站在二人面前,擦了火柴,代點著了紙煙。夾賬簿的手指夾了煙吸著,偏頭噴出一口煙來,冷笑一聲道:「這些作投機生意的奸商,就只有用冷不防的法子來懲他!」

  亞雄在店外看到,心想,這位經理不知上樓去幹什麼,這兩個人正想要懲他,他還把人家丟在櫃房裡冷淡著昵。他這樣替人家捏著一把汗,然而這位殷先生並沒有什麼大為難的樣子,笑嘻嘻的走了出來,向兩人點了一個頭道:「對不住,讓二位等了一下。走走,我們一路吃點心去。」

  那個拿賬簿的道:「有話就在這裡說吧!」

  殷克勤笑道:「這早晨又不能有什麼吃,算不了請客,不過家裡茶都沒有一杯,實在不恭,我們不過是去喝碗茶。」

  另外一個穿大衣的,就從中轉圜道:「好在時間還早,我們就陪他去喝一碗茶,也沒有關係,反正我們公事公辦。」

  那人聽到,默然的點了個頭,於是跟著主人走出來。

  殷克勤到了這大門外邊,才看到區氏兄弟,向他們點了頭道:「原來是二位,早哇!我今天有點事,改日再談吧。」

  他一面說了,一面走著,也不曾停一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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