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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他把旱煙袋,送到嘴裡吸了兩下,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。亞雄道:「聽說他有個么叔,是一個紳糧,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係?」

  老農笑道:「你先生是他恩人,用不著瞞你。他家境,原來很窮,老弟兄三個,老么的老漢是老大,還有他二叔,早年都死了。老么的么叔,早年上川西,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,沒有禁煙的年月,他作煙土生意,沒有回重慶來過。前兩年子發了大財回來了,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,打算洗手,啥子也不作了,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產,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。也是他是條勞苦命,一歇梢下來,太婆兒死了,兩個兒子也死了,剩了他光棍一個,還得了黃腫病。」

  「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,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,好傷心咯。想起了重慶城裡還有個侄兒子,就托人到處找他。那個日子,楊老么害了一場病之後,抬不動轎子,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,他么叔尋到了他,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,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,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。這五百元,不是五百元,小票子裡包了大票子,是一千多元咯!這個娃兒,他倒是有志氣,拿到錢,一尺布也沒有扯,只用五百元,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,多的錢,留在身上。十天之內,他么叔果然來了,他把錢交還了么叔,一百錢也不少。他么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,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?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,要啥子緊嗎?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,糊了自己的口,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,叫人家討厭。他么叔說,這幾句話,他聽得進。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,為啥子不先拿了用?他說,么叔好意,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,就不曉得哪天能報么叔的恩。么叔不留意,多給了他幾百元,他朗格好意思隱瞞下來。」

  「他么叔說,這個娃兒硬是要得。就把他帶了回家,邀了本姓的房族長,寫了一張字據,過繼老么作兒子。不到兩個月,他么叔就死了。楊老么把我找了來,替他管家;本房貧寒的人,都分了些錢,也是善門難開,還有人找他要錢,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。」

  「本來他么叔手邊的現錢,也不過二三十萬,因為他自己開了碼頭,這塊地皮留了幾年,竟變成了幾百萬。有了地皮,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。他怕得罪人,只好照辦。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,另外有股東,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。他算是經理,少不得常來,因為那些股東都有大班,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,也就用起大班來,把轎子坐起。」

  「實在的話,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,他說從前窮,受人家的欺,如今發了財,還是受人家的欺。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。因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,都是好人,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。」

  亞雄點了頭笑道:「原來如此,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財。這也不單是他,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,他就在四川發了財,作了工廠的經理。這年頭說什麼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簡直是三個月河東,三個月河西了。」

  老農道:「區先生,公館在哪裡?讓老么去拜訪你。你若是得空,到他公司裡去耍,他一定歡迎的。」說著他在身去摸索著一疊名片,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面前。

  亞雄看那上面,正中大書著「楊國忠」三個字,上掛幾行頭銜,乃是「大發公司副經理」,「必利錢莊常務董事」,「南山農場總經理」,下面印著他的住址和電話。心想,在幾個月以前,誰會想到在宗保長手下帶病作苦工的楊老么,如今會頂著這些個頭銜呢?老農笑道:「確是,他很望區先生到他公司裡去耍。區先生不會嫌他是個轎夫出身吧?」

  亞雄將那張名片送到身上去揣著,將手拍了一下腿,笑道:「豈敢,豈敢!老實說,像我們這樣的人,就不知道哪一天會窮到去抬轎。便是有轎子抬,也沒有這份力氣呢!」

  老農笑著說了一聲「笑話」。亞雄道:「決不笑話。現在這世界上,有兩種抬轎的人。一種是前幾個月的楊老么,一種就是現在的我。」

  老農又說了一句「笑話」。亞雄道:「真話!轎夫不過是抬著人家走一截路,我們是抬著上司走一輩子的路。轎夫是抬著人家走眼前看得見的路,我們是抬著上司走那升官發財看不見的路。轎夫自然是苦,可是他隨時可以丟下轎杠不抬,我們要不抬,還不是那樣容易呢!」說著,站起身來,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。老農笑道:「老么又不在這裡,我不懂啥子,要是不嫌棄的話,請在我這裡吃了午飯去。」

  亞雄道:「我們還有同伴在梅莊裡,下次再來叨擾吧。」說著點了頭向外走。

  老農送客出門,卻見有個西裝少年,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來。他喝了聲道:「楊家娃,今天為啥子又跑到南岸來?」

  那少年被他一喝,停住了腳,笑著站在路邊。亞雄走到近處,見他穿一套綠呢西服,裡面是花羊毛衫,領子上打著大紅色的領帶。只看這些,就覺得這個穿西服的少年,並不十分內行。他頭上的頭髮,腳底下的皮鞋,上下兩層烏亮。西服小口袋上,夾了鋼筆頭子,顯然還是個學生。

  老農道:「今天朗格又到南岸來了!」

  那少年笑嘻嘻的答應了三個字:「來耍格。」

  老農道:「硬是要得!今天也來耍,明天也來耍,一點正事都沒得咯!你不想前三個月,光了腳杆,挑一擔雞娃兒趕場。現在洋裝披起,皮鞋穿起,還要插上自來水筆,扁擔大的字,你認識幾個?」

  亞雄聽了這話,向這少年臉上看去,見他黃黑的臉,粗眉大眼的,肩膀腫腫地,的確還不脫除那種鄉下趕場小夥子模樣。他倒是肯受這老農的申斥,依然垂手站在路邊,微微的笑著。亞雄因問道:「這是令郎嗎?」

  老農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咯!區先生,我不是那樣忘本的人。作莊稼的小娃兒,著啥子洋裝?硬是笑人!也是老么說,我家和保長不大說得攏,免得淘神,把這小娃兒送進初中讀書。保上有啥子事,就不派他了。我想讓他認得幾個字也好,花了幾個錢,把他送進了中學,他哪裡讀書喲?洋裝穿起,三朋四友,天天進城看電影,看川戲。」說著,掉過臉去,對那少年道:「你怕我不會整你?下個月,壯丁抽籤,我送你去當兵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老闆,這也不能怪他,你發了財,你捨不得用錢。他這樣年輕的人,有錢在手上,他為什麼不用?」

  老農說:「哪個把錢他花?他三天兩天回家去,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。要不到,你怕他不偷!」

  他說到這裡,臉色越發的沉下來,嚇得那少年把頭低了,兩手扯著西裝衣襟角。

  亞雄道:「小兄弟,你老漢說的話是對的,與其讓你掛個學生的名,穿了西裝,城裡城外胡跑,不如送你去當兵。現在你這樣,家庭失了一個兒子,國家失了一個壯丁,是雙重損失。」

  老農道:「家庭失了啥子兒子?我還有兩個兒子。大兒子在湖南打國仗,升了排長了。二兒子跟了老么在公司裡作事。這個穿洋裝的兒子,要不要,不生關係。我心裡是明白的,你穿了洋裝,前面走,你怕後面沒有人指通你的背心?」

  亞雄看這老農是個粗人,卻很懂理,心想,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,可也有些人福至心靈。他這麼突然發了財,居然會教訓兒子。因向他點點頭道:「楊老闆,你說話有道理。二天有工夫,你可以找我去,我們上個小茶館,可以擺擺龍門陣。」說完,笑著向老農告別。老農倒是隨在後面送了一截路。亞雄走過一個埡口,隔了大片的竹林子,還聽到那老農大聲喝罵著他的兒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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