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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亞雄站在這花田外的田埂上,不由得出了一會神。心裡想著,哪來這樣的一個雅人,在這地方大種其花木?想到這裡,回頭看看,料著這中西合參的那所樓房裡,一定有著一位瀟灑出塵的主人。在重慶滿眼看著,都是功利主義之徒。若在這裡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,當然有他一副冷眼,向這冷眼人請教請教,那是不無收穫的。如此想著,掉轉身來就不免對這屋子上下,又打量了一番。兩手拿了竹竿,背在身後,很悠閒的,再向那裡走去。

  在梯形的花圃中間,有一條石砂子面的人行路,寬約四五尺,斜斜的向上彎曲著。路兩旁有冬青樹秧,成列的生長著,作了籬笆。迎面樓房外,有一塊院壩,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,或開著紅白的山茶花。在濃厚的綠葉子上,開著彩球也似的花,非常鮮豔。看那院壩裡面,一道綠柱遊廊,已近內室,那是不許再走向前的了。

  亞雄正待轉身,卻看見上面走來個粗手粗腳的人,身穿藍布棉襖,系上了一根青布腰帶,下面高卷了青布褲腳,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。他口裡銜了一支短短的旱煙袋,燒著幾片葉子煙。亞雄看他圓胖的臉上,皮膚是黃黝黝的,兩腮長滿了胡楂子,像半個栗子殼,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經日曬風吹的莊稼人。他口裡吐著煙,問道:「看嗎!要啥子?買幾盆花?」

  亞雄猛可聽了,不免愕然一驚。那人走近了兩步,緩緩的道:「你這位先生,是哪個介紹來的?到我們農場裡來買,比在城裡頭相應得多。」

  亞雄這才醒悟過來,這裡並不是什麼高人隱士之居,乃是一座農場,這就不必有什麼顧忌了,只管向前走。因問道:「你們這農場有這樣好的房子,你們老闆呢?」

  那人手扶了旱煙袋杆,嘴裡吸了兩口,對亞雄身上看了一看,蔔唧一聲,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,因道:「你說嗎!要買啥子?我就能作主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我暫時不買什麼,只是來參觀一下。」

  他拖出嘴裡的旱煙袋來,點了點頭道:「要得!我們歡迎咯!」

  亞雄覺得陌生的粗人,有這樣客氣態度的,在重慶還少見,便笑道:「你們老闆貴姓?」

  他將旱煙袋嘴子送到嘴裡吸了一下,笑道:「啥子老闆羅?我們也是好耍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那麼,你是老闆了。你把這個農場治理得這麼整齊,資本很大吧?」

  他將旱煙袋又吸了兩口,微笑了一笑,將頭搖了搖道:「現在也無所謂咯。這個農場,共值百來萬。」

  亞雄昕著這話,對這位老闆周身看了一看,覺得就憑他這一身穿著,可以說百來萬無所謂嗎?因笑道:「現在不但是經商的發財,務農的人也一樣發財,我有個朋友叫楊老么……」

  那人立刻問道:「你先生朗格認得他?他是我侄兒咯!」

  亞雄道:「我姓區,方才還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來的呢!」

  那人兩手抱了旱煙袋,連連將手拱了兩下道:「對頭!請到屋裡頭來吃碗茶吧!」說著張開了兩手,作個遠遠包圍,要請入內的樣子。

  亞雄先聽到轎夫說楊老么是因叔父死了,得著遺產,現在他說楊老么是他的侄兒,仿佛這傳說前後不相符,倒要探聽探聽這個有趣的問題。一個抬轎子的人,不到半年工夫,成了一個很闊的坐轎者,這個急遽變化,總不是平常的一件事,自值得考查。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。如此想著,就接受了這人的招待,走進正面那座西式樓房裡去。那人推開一扇門,讓著進了一所客廳,只見四周放了幾張雙座的矮式籐椅,墊著軟厚的布墊子,屋子正中,放了一張大餐桌子,用雪白的布蒙著。桌上兩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。農場裡有這種陳列品,自還不算什麼。只是那兩隻插花的瓷瓶,高可三尺,上面畫有三國故事的人物畫。那個裝水果的盤子,直徑有一尺二,也是白底彩花,用一個紫檀木架子撐著。亞雄曾見拍賣行的玻璃窗裡,陳列過這樣一隻盤子,標價是九千元,打個對折,也值半萬。轎夫出身的人家,很平常的把這古董陳列在客廳裡,這能說不是意外的事嗎?

  那人引亞雄進來之後,又拱了手道:「請坐,請坐!招待不周咯。」說畢,昂了頭向外叫著:「楊樹華!」

  樹華這個名字,在重慶頗有當年取名「來喜、高升」之意,便聯想著這個老農不是尋常人物,人家還有聽差呢!就在這時,來了一個小夥子,他穿著件芝麻呢的中山服,腳上踏的一雙皮鞋,烏亮整齊。亞雄低頭一看,自己腳上的這雙皮鞋,已成了遍體受著創傷的老鯰魚,比人家差遠了。

  那老農倒是一個主人的樣子,向他道:「有客來了,去倒茶來。」

  他方垂手答應了。老農又問著:「還有牛奶沒有?」

  他答應了一聲「有」。老農道:「熱一杯牛奶,把餅乾也帶來。」吩咐完了,才向亞雄寒暄著對面坐下,因道:「方才三個轎夫回來,說是經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,自己下了轎子,把轎子讓給那先生坐。我一想,這是哪個喲?你先生一說到姓區,我就想起來了。你是我們老么的恩人。」亞雄笑著搖搖頭道:那怎麼談得上!」

  他點了點頭,將旱煙緊緊捏住,倒向著空中點了兩點,因道:「確是!老么常常對我說,有錢的時候,人家送一萬八千,那不算希奇,沒有錢的時候,一百錢可以救命。區先生你懂不懂?這是川話,我們說一百錢,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板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,怎麼不懂?」

  老農將旱煙袋在嘴裡吸了一下,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,匆匆走出門去,一會兒工夫,他拿了一聽三炮臺的紙煙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面前,亞雄只管對了那聽煙出神。老農點了頭道:「請吃煙吧!這是香港來的,我們也不吃這好的煙。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。」

  亞雄經這一說,一個疑問解決了,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著來了。憑他這樣說,好像一個人發了財,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係。於是緩緩的打開煙聽子蓋,取了一支煙點著,抬了頭只管向屋子四周望著,臉上露著笑容。隨著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托盆,托著點心來了,是一玻璃杯子牛奶,一瓷碟子白糖,一碟子餅乾,一碟子蜜餞,一樣一樣的放到桌上。

  亞雄對於這番招待,有兩種驚訝之處。其一,以為這裡並沒有主人翁,有之,便是這位老農,他竟有這種享受。其二,是與這老農素昧生平,雖有楊老么一言之告,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。正凝神著,那老農笑道:「區先生,請隨便用一點。」說著,他放下了旱煙袋,兩手捧了牛奶杯子,顫顫巍巍的送到面前來。亞雄站起來接著。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,裡面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裡面。亞雄又只好舀了兩匙糖,放進牛奶裡。

  老農笑道:「區先生,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,這是新找來的傭人,啥子也不懂。牛奶杯子裡,也不放個挑子,不訓練幾個月,硬是不行。真是焦人!」

  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,將銅匙攪和著牛奶,默坐了一會,見老農又坐在對面椅子上吸旱煙了,因笑道: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麼名字呢?黟老農笑道:「你就叫他老么吧。不生關係。自從他回家來了,取了個號了,叫楊國忠咯。這個名字叫出去了,有人說是要不得,楊貴妃的哥子,就叫楊國忠,這個娃兒,他硬是那個牛性,他還願意別個叫他楊老么。」說著,吸了兩口旱煙。亞雄道:「你老闆和他是叔侄關係嗎?」

  老農道:「我是他爺爺輩咯!他的老漢,是我遠房侄兒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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