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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陳嫂答應了一個「是」字。奶媽首先走去,立刻取了一盒未曾開封的太古糖來。她向二奶奶笑道:「太太,你不要嫌少。」說著,便把糖盒放在二奶奶面前。二奶奶道:「謝謝了,你府上一家人,都客氣得很。」

  那奶媽雖沒有在客室裡分庭抗禮的資格,但她恰也不甘寂寞,抱了孩子在客室外走來走去。她覺得家中開七八家銀行的人,無論身上哪一處都是看著有味的。

  西門太太雖也在受招待之列,但是她越看到房東家主僕過分殷勤,便越發不高興。她不便催二奶奶走,抬起手臂來接連看了兩回手錶。在她第二回看手錶的時候,二奶奶忽然省悟,她便站起來向房東太太笑道:「打攪打攪,哪天有工夫過江去的時候,請到捨下去玩玩。」

  房東太太笑道:「二奶奶有事,我也不敢留,不然可以在我們這裡便飯了走。――只好將來過江奉訪,再暢談了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我一定歡迎。西門太太和我們是極好的朋友,我們是隔不了十二小時不見面的。哪天有工夫過江,可以同西門太太一路去,在我們那裡有一樣方便,晚上看完了電影,或者看完了戲,到我們家去,可以吃了點心再睡覺。床鋪也比旅館裡乾淨些。」

  錢太太聽說,從心窩裡笑了出來,因道:「我一定去拜訪。若說有意去打攪,那可不敢,跟在二奶奶後面,長長見識,也不枉這一生。」

  二小姐聽到,覺得這位太太恭維人,有些過分。一個作太太的,何必這樣逢迎人。料想這家人的品格,也不大高,於是隨便扯了幾句閒話。二奶奶也看出她的意思,便起身向錢太太道:「我們還要趕上十里路,打攪打攪!」

  她說著話和區家二小姐一同道謝,走了出來。

  忙著客氣,正是忘了拿那盒糖。奶媽拿了那盒子,高高舉著追了上來,笑著連說:「糖,糖,糖!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你看,我正是大意,也忘了給傭人幾個零錢。」

  於是打開皮包來取鈔票。區家二小姐也在扯手皮包的鎖,這時二奶奶一擺手道:「我一齊代付就是。」說著取出大疊百元的鈔票,塞在奶媽抱孩子的手臂裡,因道:「你和那個陳嫂分了用吧。」

  奶媽接著了錢,同時得了個證明,就是相傳溫二奶奶家的傭人,每月可收入萬元,決不是假的了。

  房東太太隨西門太太之後,送著客人在門口登轎而去,方始回來。她回到自己家門口,見奶媽拿了鈔票在手,猶自笑嘻嘻的出神。便道:「下次來了客人,你不能這樣沒有規矩,我們陪著客人說話,你也在面前跑來跑去!」

  奶媽道:「那要啥子緊嘛?這位二奶奶對我們還不是很客氣,發財的人,真是有道理。」

  房東太太笑道:「既是發財的有道理,你可以學學她有道理,將來你也可以發財。你那錢應該分陳嫂一半了。」

  奶媽道:「那是當然。二天別人給了陳嫂錢,她還不是會分給我?不過像二奶奶這樣的好人,一生也逢不到幾轉略。」

  房東太太本想說她兩句,因回頭看到西門太太站在半樓梯中間,向這裡嘻嘻的笑,便忍住沒有說,轉向她笑道:「她們這種人,就是看了錢說話。西門太太笑道:不一定是她們,睜眼看看這世界上的人,哪個又不是看了錢說話!」

  房東太太覺得這話裡有話,因點了頭笑道:「那是自然,博士太太,我們今天熬的咖啡怎麼樣?」

  她突然提出這一個問題,將西門太太要開始譏諷的話頭岔開。西門太太點了個頭笑道:「熬得不濃不淡,正好。」

  房東太太向她招了兩招手,笑道:「來,那咖啡還剩大半壺哩,到我們家來擺龍門陣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站在那裡出了一會神,笑道:「我還要整理整理東西。」

  房東太太道:「你到梅莊去玩兒一趟,也用不著把東西整理好了再走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打攪你們久了,實在是不過意,我們應該搬家了。」

  房東太太聽了這話,笑嘻嘻的走上了樓梯,拉了她的手道:「你說這話,末免太見外了。若是這樣著,我非要你到我家喝咖啡不可。要不然,我們真生疏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雖是十二分不高興,但在她這分殷勤之下,究竟是不能板起了臉子,因道:「我真要收拾收拾東西。」

  房東太太道:「難道你真個不給我一點面子?二奶奶那樣陌生的人,我一請就到了。我們呢,不說交情,至少也是幾個月的友。憑了賭場上這一段歷史,你也得受我一請。」

  她口裡在說,手裡在拉,被請的人,除了翻臉,實在不能不去。西門太太只得含了笑跟著她一道走去。

  那把咖啡壺,還放在桌上。房東太太便叫道:「把這咖啡再拿去熬一熬。」

  陳嫂來拿壺的時候,又問她道:「我們櫥子裡的那鹵肫肝,還有沒有?」

  陳嫂道:「還有兩串。」

  錢太太笑向客人道:「你看,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,作事就這樣容易忘記。上次得了幾串鹵肫肝,我就說分兩串。因為我知道你是喜歡這種東西的。你少在家,你在家,我又出去打牌去了。總把這事忘記了。陳嫂去拿一串來看西門太太。」

  陳嫂見女主人特別客氣,那不是毫無原因的,看那顏色,又十分誠懇,這是不應該有什麼問題的。她端著咖啡壺去後,立刻就取了一串鹵肫肝來放在桌上。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家也不多了,留著自己吃吧。」

  錢太太因她坐在對面長沙發上,便移過來和她並排坐著,覺得彼此是親熱多了。笑道:「住鄰居住得好,就像一家似的,還存著什麼客氣!這點小東西,我不好意思說送,你根本也就不該說謝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我在這裡住著,占著你們的房子,很是過意不去。我已告訴我們老德,這次到仰光,務必帶點好東西來送你,至遲後天,我們可以把房子騰出來了。不誤你的事嗎?」

  錢太太握住了她的手,連搖了幾下,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就該罰你。上次我們為了一筆款子抵住了手,非將房子換出錢來不可,所以所以……」

  她說到托律師辭房客的事,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那個「所以」之下,卻續不完那一句話。正好陳嫂端了咖啡壺來,她便指著桌面前這個杯子道:「這是西門太太的杯子,你就在這裡斟上。」

  西門太太卻不放過這句話,因笑道:「過去的還提他作什麼?好在我現在只一個人,又成天在溫公館混,倒不如搬到對江去省事多了。」

  房東太太道:「馬上過了霧季,城裡又要疏散了,還是不要搬吧。我們這房子,還有問題,賣不成呢。」

  西門太太望了她,微微的一笑。房東太太笑道:「這是真話,以先我們為了要錢用,所以想把房子出賣。後來這房子沒能及時賣出,我們在別的地方找了一筆款子,把這事應付過去了。可是這樣一個耽擱,立刻房價漲了兩三成,我想,留房子在手上,不是和留著貨物在手上一樣嗎?於是我們就變更了計劃,把這樁買賣拖延了一些時候。我們又沒有訂約,價目自然是可以升格的。最後,我們就把原議的二十萬元改成二十五萬。買房子的一生氣,就沒有向下說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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