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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溫五爺道:「雖然如此說,這公司裡她根本就不該來。二位有什麼事?」

  兩個職員把來意說明了,溫五爺又取了一支煙捲來吸著,因道:「我今天不辦什麼事了。你去和協理商量吧。」

  兩個職員去了。

  就在這時,桌上的電話鈴響了。他拿起話機來道:「又然嗎?勝負如何?哈哈,你是資本充足,無攻不克……你問我為什麼不參加?接連看了兩晚戲……哈哈!無所謂,無所謂,老了,不成了……哦!今晚上有大場面,在什麼地方?我准來。」

  停了一停,他笑道:「在郊外那很好,我自己車子不出城,你我一路走吧。」

  最後他哈哈一笑,把電話機放下了。

  他坐在經理室裡吸了兩支紙煙,看看桌上的鐘,已經到了十二點,便打開抽屜檢查了一番信件,中午只有兩個約會,一個是茶會,純粹是應酬性質的,可以不去。一個是來往的商號請客,自己公司裡被請的不止一個,也可以不去。但是今天既不打算辦公,也就樂得到這兩處應酬兩小時,到了下午兩點多鐘,回到公司經理室,又休息了一會,上午那個打電話的計又然先生,又打電話來了。溫五爺立刻接著電話,笑道:「開車子來吧,我等著你呢!」

  放下電話不到十分鐘,計又然便走進經理室了,笑道:「我上午打一個電話來,不過是試一試的,沒有想到你果然參加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為什麼加上『果然』兩個字呢?你們什麼大場面,我也沒有躲避過。最近兩次脫卯,那也不過是被人糾纏住了,我這個慣戰之將,是不論對手的。」

  計又然笑道:「這樣就好,要玩就熱鬧一點。」說著,從西服小口袋裡掏出金表來一看,點頭道:「走吧,回頭客人都到了,我主人卻還在城裡呢!」

  二人說笑著上了汽車。汽車的速度,和人家去辦公的汽車,並沒有什麼分別。其實街上那些汽車跑來跑去,哪輛車子是辦公的,哪輛車子不是的,正也無從分別。四十分鐘之後,這輛車子到了目的地。那裡是座小山,自修的盤山汽車路,由公路接到這裡來。路旁松柏叢生,映得路上綠蔭蔭地。兩旁的草,披頭散髮一般,蓋了路的邊沿。這裡仿佛是淡泊明志的幽人之居,但路盡處,不是竹籬茅舍,乃是一幢西式樓房。這樓房外一片空場,一列擺了好幾輛漂亮汽車。

  計又然在車上看到,先「呵」了一聲道:「果然客人都先來了!」

  車子停下,早有兩個聽差迎上前來。計又然向聽差問道:「已經來了幾位了?」

  聽差微鞠了躬笑答道:「差不多都來了。」

  正說著,那樓上一扇窗戶打開,有人探出身子來,向下招著手道:「我們早就來了。這樣的主人,應該怎麼樣受罰呢?」

  計又然笑著,把手舉了一舉,很快的和溫五爺走到樓上客廳裡來。這裡坐著有穿西服的,有穿長衣的,有的江浙口音,有的北京口音,有的廣東口音,有的四川口音,可想是聚中國之人才於一室。在場的人,趙大爺,金滿鬥,彼此都相當熟,沒有什麼客套。只是其中有位穿灰嘩嘰駝絨袍子的人,袖子向外微卷了一小截,手指上夾著大半支雪茄,坐在一邊沙發上,略透著些生疏。

  溫五爺走向前去和他握著手,笑道:「扈先生,幾時回重慶的?」

  扈先生操著一口藍青官話,答道:「回來一個星期了,還沒有去拜訪。」

  溫五爺說了一句「不敢當」,也在附近椅子上坐下,笑問道:「香港的空氣怎麼樣?很緊張嗎?」

  扈先生笑道:「緊張?香港從來沒有那回事。我就不懂香港以外的人,為什麼那樣替香港人擔擾?在香港的人,沒有為這些事擔心少看一場電影,也沒有為這些事擔憂少吃一次館子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那麼,香港人士認為太平洋上決不會有戰事的了。」

  他說時,態度也很閒適,取了一支煙在手,劃了火柴慢慢的抽著,噴出一口煙來,微笑道:「我想人家外國人的情報工作,總比我們辦得好。既是香港官方還毫不在乎,那麼,我們這分兒擔心,也許是杞人憂天了。」

  計又然走過來,將他的袖子拉了一拉,笑道:「今天只可談風月,來,來,來!大家已經入座了!」

  溫五爺在他這一拉之間,便走到隔壁屋子裡去。這裡是一間精緻的小客室,屋子正中垂下一盞小汽油燈,照見下面一張圓桌子上面,鋪了一床織花毯子,毯子上再加上一方雪白的臺布,兩副嶄新的撲克牌,放在桌子正中心。圍了桌子,擺著七隻軟墊小椅子,那椅子靠背,都是綠絨鋪著的,想到人背靠在上面,是如何的舒適。每把椅子的右手,放著一張小茶几,上面堆放了紙煙聽和茶杯,另有兩個玻璃碟子,盛著幹點心。除了靜物不算,另外還有兩個穿了青呢中山服的聽差,垂手站在一邊,恭候差遣。這個賭局,佈置得是十分周密的。

  溫五爺到計又然別墅裡來賭博,自然不止一次,但他看到今日的佈置,比往日還要齊全一點,也許是計又然不光在消遣這半日光陰,而是另有含義的。這時,靠牆的一個壁爐裡(這是重慶地方少見而且不需要的玩意),已經燒上了嵐炭。屋中的溫度,差不多變成了初夏,旁邊桌案上大瓷瓶裡的梅花,一律開放,香氣滿室。大家興致勃發地,隨便的拖開椅子坐了。

  於是計又然將一盒籌碼,在各人面前分散著,計白子十個,共合一萬元,黃子九個,共合九萬元,綠子九個,共合九十萬元,紅子四個,共合二百萬元,統計所有籌碼是三百萬元。各人將子碼收到面前,計又然先就拿起牌來散著。

  這個日子,唆哈D的賭法,雖還沒有在重慶社會上普遍的流行,然而他們這班先生,是善於吸收西方文明的,已是早經玩之爛熟了。在賭場上的戰友,溫五爺是個貨殖專家,他的目的卻是應酬,而不想在這上面發財,尤其是今天加入戰團,由於二奶奶的突襲公司經理室之故,乃是故意找個地方來娛樂一下,以便今晚上不回公館。因此根本上就沒有打算贏錢,既不圖贏錢,一開始就取了一個穩紮穩打的辦法。

  而他緊鄰坐著的扈先生,卻與他大大相反,他平日是大開大合的作風,賭錢也不例外,要贏就贏一大筆,要輸也不妨輸一大筆。在幾個散牌的輪轉之下,溫五爺已看透了下手的作風,假如自己取得的牌不是頭二等,根本就不出錢,縱然出了錢,到了第三四張,寧可犧牲了自己所下的注,免得受著扈先生出大錢的威脅。然而就是這樣,變著下手的牽制,也輸了二三十萬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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