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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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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嫂向著賣橘柑的下江娃兒和那帶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,各看了一眼,逕自去了。 西門德脫了中山服,露著襯衫,兩手提了西服褲腳,再在沙發上靠下,向大成指著椅子道:「你坐下,這年頭,只重長衫不重人。對她這無知識的人的說話,不必介意。」 李大成笑道:「其實,她並沒有錯誤,我本來是個賣橘柑的。」 青萍看到他沒有坐,自己坐下了,又站了起來,因向西門德道:「我進去看看師母去。」 西門德笑著搖搖頭道:「假如她在家,聽了我們說話,那就早出來了,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。坐下坐下,我們來談一談,趁此並無外人,我可以替大成商定個辦法出來。」 李大成見青蘋頗是不安,便在桌子邊坐了,聽了老師這話,只微笑著歎了一口氣。 青萍道:「剛才在路上談著你那些困難,我還不得其詳。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經濟情形太壞了。你可以告訴我,我也可略盡同學之誼。」 李大成搖搖頭沒作聲,西門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債,天天籌款還債的事,說了一遍。青萍道:「這個放債的人,就是下江所謂放印子錢的手法了。倘若不到期,要還清他的錢,那怎樣算法嗎?李大成笑道:借這種閻王債的人,誰有本領不到期還得清?就是要還清,放債的人也不願意。」 西門德道:「那沒有這種道理。他能逼你借著債,讓他慢慢來訛你嗎?」 大成道:「借這種債,半路還錢的人也有,多半是請人到茶館裡去臨時講盤子。大概債主子收回了本錢的話,利錢可以打個折頭。若沒有收完本錢,那麼,除了以前還給他的不算,你總要一把交還他那筆本錢。」青萍兩眼凝望著他,肩峰聳著,很注意的聽下去,接著搖搖頭笑道:我不懂。」 大成道:「當然難懂,我舉個例吧:我借那姓嚴的一千五百元,議定每日還三十元,三月還清,現在不過按日還他二十天,只有六百元,對原來本錢,還差的遠。若要一筆了事,就得除了那二十天,每日白還了他三十元不算,現在一筆還他一千五百元。又比如說借人家一千五百元,約定每日還三十元,三個月還清,共總得還他二千七百元。還過了五十天,就達到本錢一千五百元了。那麼,所差一千二百元,可以打個折頭,預先一筆還他。我是只還了二十天的人,只有照第一項辦法,除了白還六百元之外,現在得一筆還他一千五百元。」 青萍點點頭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 西門德燃上了一枝雪茄吸著,噴出一口煙來,歎口氣道:「這樣的債,你借他幹什麼?真是飲鴆止渴。」 那青萍小姐卻沒有說什麼,站起來把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取了過來,打開,她半側了身子,拿出兩疊鈔票,捏在手裡,趁放下皮包的時候,向前一步,靠近了西門德,低聲笑道:「老師,我幫他一個忙,可以嗎?」說著將鈔票悄悄塞到她老師手上。西門德瞥了那鈔票一眼,全是五十元一百元一張的,倒愕住了,望了她道:「這是多少?」 青萍道:「除了替他還清那筆款子而外,另外送二百元給他令堂買點葷菜吃,不成敬意。」 李大成「呵」了一聲,站了起來,兩手同搖著道:「那不敢當!那不敢當!」 青萍向他笑道:「驚訝什麼?這數目到如今已不足為奇,只夠有錢人吃頓館子罷了。」 西門德將鈔票數了一數,果是一千七百元,便走著送到李大成面前,因道:「她既有這番好意,你收著。」 他並不伸手接錢,倒向後退了兩步,垂了兩手,搖搖頭道:「這個我不能接受,我不便接受。」 西門德望了他道:為什麼不能?又為什麼不便?他望了屋子裡的兩個人,笑了一笑。青萍向他點點頭道:我諒解你的話,可是我倒可以坦直的說一句,我拿出這些錢來,並不妨礙到我的生活,也決不有玷你的人格。 這樣好了,你不願無緣無故接受我的義務,那就算借款得了,你借別人的是借,借我的也是借,這總可以。不過我不要利錢,我也不限你什麼時候還清,沒錢,到戰後再還我,也不要緊。西門德道:她這種說法,就說得很透徹了。 你還有什麼不接受嗎?要不,我從中作個證明人,證明你是向她借錢,不是要她白幫助。 李大成看到老師臉上,義形於色,有點面孔紅紅的,這倒不便再堅持自己的意見,只好將鈔票接過,向青萍點了個頭道:「黃小姐,那麼,我就感謝你的盛意了。我現在沒有什麼報答你的。你在輪渡上來往,有什麼大小行李捲,要人扛的話,我多少可以盡……」 青萍笑道:「別再這樣說下去了。我們有這樣一個好老師在這裡,我們得借著老師的幫助,繼續地把書念下去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那麼,黃小姐你也打算念書?」 青萍抬起手臂來,看看她的手錶,低頭沒有作聲。李大成道:「黃小姐,現時在哪裡工作?」 西門德剛說了一個「她」字,青萍立刻接了嘴道:「過去瞎混,現時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弄到一個書記的位置,大概一兩天之內,我就要上工去了。你若是不願這樣繼續下去的話,也可以去找個書記之類的工作。」 李大成想說什麼,望著她看了一看,又把話忍回去了,只是笑笑而已。他想著自己跟著老師來到公館,那是偶然的事,青萍小姐,隨著老師一同過江來的,也許還有什麼重要的事,亟待商議。他便把籃子裡橘柑一齊放到桌上,笑道:「老師,這可不成敬意,聊表寸心而已。留著你解解渴,我暫告別,過一兩天再來。」 西門德也怕青萍有什麼話要說,只好由他走了。 西門德在他去後,第一句話,就誇著她道:「你實在仗義,我有愧色!」 青萍搭訕著看看牆壁上掛的中國畫,一面笑道:「其實,我也是借來的錢。不過我和溫二奶奶很說得來,有了機會,還可以向她借。」 正說著,西門太太在屋子外面笑道:「稀客,稀客!貴客,貴客!」 她滿面春風的走向前來,握著青萍的手,因道:「我沒有想到你會來,要不然,我要到江邊去接你了。」 青萍笑道:「那豈不折煞了我?」西門太太笑道:你老師還歡迎著你一路渡江嗎。我為了你來,牌都放下了。」 青萍笑道:「那更不敢當!師母在哪裡打牌?我能去嗎?師母還是繼續打牌,我去看牌好了。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今天我的牌,全是一種應酬作用。」說著把聲音放低了一些道:「我們連房子帶家具,都是人家借給我們的。並沒有租錢。這位房東太太,就好打牌,我們是牌友。為了我們常在一處打牌,交情還不錯,她先生老早不願我們住下了,就為了太太說不好意思,沒有向我開口。區老先生那裡有一幢小洋房,只賣五萬元,我就想買了來。」 西門博士在旁插嘴笑道:「你想買了來,錢呢?」 他太太道:「把這票生意作好了,就有錢了。」 青萍聽了這話,心想,一個人要變,變得就這樣徹底。西門老師向來是很清高的,如今是夫妻合作,日夜都計劃著賺錢。不但心裡這樣想,而且口裡還不斷說出來。 那溫五爺一賺幾百萬,終日逍遙自在,也不見他和人談過一句生意經。她這樣想著,坐在老師當面,不免呆了一呆。西門太太道:「你想什麼?打算要走嗎?我們這裡雖沒有溫公館那樣舒服,既來之,則安之,怎麼委屈,你也在我這裡寬住一夜。你別看我們是窮酸,只要一票生意作成功了,我們也可以好好的招待你一陣。」 青萍想到她心裡念著的話,嗤嗤的笑了起來;但為了這一笑,她倒怕老師會疑心,只得在此留住下了。 這日晚上,博士夫婦正招待青萍小姐吃晚飯的時候,先聽到窗子外面有人說了一聲「還在這裡」。大家正覺得這句話來得突然,都停住了筷子,向外望著,只見李大成引著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婦人走了進來。她雖是穿一件舊藍布大褂,可是渾身乾乾淨淨,並無髒點,短短的青發,也梳得光滑不亂。她先站在門口,李大成搶先一步,點著頭道:「老師,這是我母親。這是老師,這是師母,這是黃小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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