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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§第八章 好景不常

  西門德雖是作生意了,可是博士的那分脾氣,還是有的。這時看到甄有為這個樣子,把一肚皮不耐煩都勾引了起來,因將兩個手指夾了雪茄,指點了他道:「你帶這些雜票子來,分明是誠心搗亂。我幫你這樣一個忙,不到六天,你五箱紙煙快賺了一萬,還有什麼對不起你之處嗎?你否認你是發橫財,難道發的是正財嗎?你有一百張口,也不能否認這是囤積居奇。甄老闆,你相信不相信,只憑我一封信,你這五箱紙煙就休想賣得出去。」

  這一套話把甄有為提醒,當日把紙煙搬來就是存放在這書房外的,現在這書房裡外沒有紙煙,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。現在錢是拿來了,紙煙還在人家手裡,真是和人家決裂了,卻有什麼法子把紙煙搬走?於是心裡暗念了一百遍「忍耐」,卻是和緩了臉上的顏色,向他拱了兩拱手道:「博士,你何必太認真!我拿這些鈔票來,你說我是搗亂,我還十分不容易呢;票子放在這裡,請你們太太慢慢點收,如有不足,請你通知我,我隨時補來就是。」

  西門德見他軟了,自不能跟著向下生氣,便道:「你早有這些話,我們何必計較一場呢?」

  西門太太見他們不談了,恐怕博士寬宏大量,真個不點就收鈔票,於是插嘴道:「親兄弟,明算賬,這無所謂,還是讓我來點數吧。」

  她站在桌子邊,將大數的鈔票先拿著點數起來,她並沒有銀行界點數鈔票的技術,一張張的掀著,口裡數著一二三四。西門德和甄有為都只好靜坐吸著煙,望了她動手,總有二十分鐘之久,她還只將大數的票子數了一半。那數量最大的一元一張的,還堆了半箱子不曾取得一疊出來。西門德隨便問一聲道:「你已經點數了多少了?」

  西門太太口裡念著數目,手裡點著鈔票,答道:「數過一萬八了。」

  只這一聲答覆,把口裡念的數目打斷,就不能連續了,因瞪了西門德一眼道:「你打什麼岔!數了多少,我又忘記了。」

  她不說第二句,點著票子又是一二三四,數了下去。西門德看了這樣子,自不敢再去打岔,又靜靜的坐了幾分鐘,透著無聊,便向甄有為道:「你要不要看著她點票子?要不然,我們到門口散散步去。」

  甄有為自是要懲西門德一下子,坐在這裡,倒成了懲著自己了,便微笑著和西門德一路出去。

  西門太太自是心無二用,去點數鈔票,他們出去與否,並未加以注意。他二人在門外山路上慢慢的走了幾個圈子,約莫又俄延了半小時,於是緩緩回到樓上書房裡來,這就見西門太太已將大數的票子點完,那一元一張的票子,卻還有一半放在箱子裡。甄有為見她斜靠了桌子站著,脖子僵著,眼光發直,兩手掄著票子,口裡還是一二三四的數著,人進來了她不抬頭,也不作聲。甄有為雖是心裡好笑,可又對她有點可憐,因向西門德道:「博士,這兩千元票子,我保證決不會少。若是少了,我照數補來就是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已將一百張一疊的一元鈔票數了七八疊,果然不曾短少一張,看看這情形,大概是不會少,自己雖然還想用毅力堅持下去,然而脖頸酸痛得直不起來,眼睛看著鈔票上的字樣發花,也就煩膩極了,便將手上拿的一疊鈔票輕輕向桌上一拋,因回轉頭來向西門德道:「不數就不數了吧。總數是沒有錯的。」

  甄有為笑道:「不會錯的,朋友們作事,言而有信,豈可作那樣不規矩的事?」說著,將西門德寫的那張押據由身上掏了出來,雙手捧著送到西門德面前,笑道:「紙煙在哪裡?我可以去找力夫來搬嗎?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那是當然。」

  甄有為自也不料西門德有什麼變化,聽了這話便匆匆的出門去叫了四名力夫來搬紙煙。西門德卻也很乾脆,將四箱紙煙已先搬到了書房外等候,並把甄有為寫的那張借據也交給了他,因笑道:「還有一箱紙煙,堆在老媽子房裡,老媽子鎖了門,過江去了,對不起,請你明日來搬吧。你當然可以相信得我過,我不會把你的煙吞沒了。」

  甄有為心裡明白,這是西門德鬧的報復手段,諒他不敢真的把煙吞沒了,只得先抬了那四箱子煙走。到了次日他來搬紙煙時,恰好是西門夫婦二人全不在家。第三日再去,西門德不在家,太太在鄰家打牌,直等了小半日,方才把紙煙箱抬去。

  甄有為吃了這一回憋,怎肯甘心?他知道西門德現在經濟活動,是兩條路子,拿了他本家西門恭的錢,加入到藺慕如手下那個小組織裡去混,完全是白手成家。費了幾天的工夫,調查得了西門德不少的弊病,他便寫了兩封長信,一封給藺慕如,一封給西門恭,把西門德的弊病詳詳細細的揭露在裡面。這西門恭是由國外新回來的一位闊人,住在郊外一位朋友家裡。自然,這朋友是相當的知已,也是相當的闊人。闊人的規矩,每逢星期六下午是要坐汽車回到疏建區去看太太的,這西門恭的居停計又然,也是如此,按期回鄉間的。回來之後,就要和西門恭暢談竟日。這日晚餐既畢,計又然飽食無事,口裡銜了真呂宋煙,卷了湖縐棉袍的袖子,踏著拖鞋,背了兩手,緩步走到客室來找西門恭閒談。

  這西門恭是老於仕途、年將六旬的老公務。抗戰以後,他私財不無損夫,僅以北平、南京兩所公館而論,所犧牲的,已不下二十萬。年歲這樣大,若不趕快設法,此生就沒有恢復繁榮之望了。可是他在仕途上,又不是接近經濟的,要靠原來的職業弄回以往的損夫,當然也不容易。所以他這次來到重慶,就把銀行裡的存款儘量的拿了出來,交給西門德出面去替他經理商業。既然是經商,目的只在弄錢,西門德是怎樣去弄,就在所不問。何況西門德是一個博士,也不至於胡來。這日忽然接到甄有為一封信,指出西門德許多弊病,他不免坐在沙發上吸著雪茄發愁。

  計又然一走進門來,向西門恭笑道:「恭翁好像有一點心事,為什麼坐著出神?」

  西門恭先站起來讓坐,然後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看作事難不難?以西門德博士身份之高,和我有本家之親,這是極為可托的一個人了。可是據人寫匿名信來報告,他竟拿了我的錢大作他自己的生意。說是他在半個月之內,買了洋房,太太買了一斤多金器,我自己還是住在你這裡,他倒買了洋房了。黑市收金子,我自己也嫌著過於不合算,他倒整斤的替太太打首飾。」

  西門恭好像不勝其憤慨,說話時不住將三個手指頭敲著茶几邊沿。計又然坐下來望著他搖搖頭笑道:「作生意,你實在是外行。這樣的事,你應當托一位在銀錢上翻過筋斗的人管理,至少也當找個商人經手,你弄一個窮書生管理,正是托餓狼養肥豬,他有個不把自己先弄飽的道理嗎?」

  西門恭道:「我也不是完全托他經管,不過由他在這裡拿了錢去交給國強公司。」

  計又然聽了這話,在嘴角裡取出雪茄來在茶几上的煙灰缸口,慢慢敲著灰,歪著頭沉吟了一會。

  西門恭道:「你想什麼?」

  計又然道:「我聽到這個傳說:藺二爺現在要組織一個囤貨小機關,名字仿佛就是『國強』。他這個計劃相當的秘密,怎麼會湊上了你一個股子了?」

  西門恭道:「這就是西門德去辦的,據他說和藺二爺有相當交情。」

  計又然道:「不錯,沒有相當的交情,這路子是走不通的。」

  西門恭道:「以先我也不大相信他能和藺慕如合作。後來我托他在藺二爺手下辦了幾件事,都很快的成功了,所以我相信他了。至於他之所以為藺二爺所賞識,他倒也和我說過,因為根據他的心得,作了一篇工商聯營計劃書,藺慕如看到,說是很好……」

  計又然便插嘴笑道:「加之他又是個博士頭銜,不好也好。藺二爺手下什麼人才都有,大概就欠缺了一個博士。其實,也不是博士不走他那條路子。因為他那種二爺脾氣,說來就來,當博士的人,誰肯受他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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