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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楊老么這時已走到了老闆身邊,輕輕說了兩句,他點頭道:「就是嘛!就是嘛!」

  楊老么向區老太爺道:「老太爺,我和這位劉老闆商量好了,雨大了,沒得轎子叫,就在這裡安歇,後面腳底下灶上,還有火,可以請到那裡去把衣服烤烤幹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那太好了。不過脫下衣服等著烤,究竟不方便,既是這裡劉老闆有這好意,讓我們在這裡停留,那我越發要求一下,請借把傘我用用,我下去搬口箱子上來。」

  楊老么道:「老太爺,你相不相信我?我去把箱子給你搬上來。」

  區老太爺哈哈一笑道:「彼此熟人,我有什麼不放心你?不過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。」

  楊老么道:「我們是賤命,歇一下梢,病就好了。就怕你們家裡人不肯讓我搬。」

  亞男道:「這樣吧,只要有傘,我不怕雨,我和這位楊老闆下去,把東西搬來。同時也告訴大哥一聲,我們在這裡。」

  老太爺見大家淋得透濕,決不能和衣圍著煤灶烤火,也就答應了她這個辦法。於是劉老闆引著區家一門老少,到下一層屋子裡去烤火。楊老么打了燈籠,撐著雨傘,由亞男引著去搬箱子。在一小時內,區家全家人總算換上了幹衣服,接著楊老么給他們陸續的搬運東西,又搬了兩捆行李捲上來。忙碌了半夜,大家便在茶館裡桌子上勉強安睡。

  次日早上,雨算是住了,天色微明,老太爺就跑下坡去,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。到了那裡,見自己家那所破門樓子下面,是雨點淋不到的五尺之地,亞雄和幾個鄰居,在那裡堆了箱籃雜物,人都擁擠了縮成一堆,坐在衣箱或行李捲上打瞌睡。

  區老太爺走近時,見亞雄將一床破氈毯裹住了身子,人坐在牆角落裡,兩腿曲起,身子伏在膝蓋上睡,竟是鼾聲大作。老太爺見門樓屋簷下滿地是泥漿,瓦簷上兀自滴著水點,門前幾棵常綠樹,炸剩下的一些殘枝敗葉,在曉風下只是抖顫著。便是睡了半晚的人,這時由坡上下來,也覺淒涼得很。亞雄在這淒風苦雨之中,守過一個黑夜,這辛苦不問可知。因之站在門簷外,對他呆看著,不覺心酸一陣,有兩粒淚珠子,在臉腮上滾了下來。自己抬起袖子來將眼睛揉擦著,又咳嗽了幾聲,這樣,將坐而假寐的亞雄驚醒,他連忙站了起來說道:「喲!你老人家這早就來了。」

  老太爺向他周身望著,然後問道:「昨天夜裡沒有凍著嗎?」

  亞雄道:「凍是沒有凍著,只是這場雨下得實在討厭,那破屋子裡東西,不免都埋在泥漿裡了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大概細軟東西,已運出了十分之五六,其餘笨重的東西,只好學句大話:破甑不顧,現在無須顧慮這些。第一件事,我們要找個地方落腳,然後把這裡東西搬走,不然今天再下一場雨,還讓你在這風雨裡坐守一夜不成?我來給你換個班,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館子裡去洗把臉,喝口熱茶,你母親和婉貞,都在惦記著你。」

  亞雄本不願走,聽了他父親最後這句話,只得彼此換一換班。

  老太爺在這裡約莫坐了一小時,只見亞男同楊老么引著四五個力夫走向前來。亞男笑道:「這位楊老闆真肯幫忙,已經在小客店裡和我們找好了兩間房子,又找了幾個人替我們搬東西!」

  區老太爺心想:真不料兩塊錢的力量,會發生這樣大的效果。當時向楊老么道謝一番,並說明所有搬力照付,就忙碌了大半天,總算把全家人搶救出來一些的應用物品,都囤在小客店裡。客店雖開設在大街上,但是實在難於安身。下面是一爿小茶館,上面兩層樓,是客店。這屋子只有臨街一面開著窗戶,其餘三面,全是竹片作底,外糊黃泥石灰的夾壁。區家所歇前後兩間,是半截木板隔開的。後間只借著木板上半截通過來的一些余光,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見。上樓梯的角落裡,雖有一個窗戶向後開著,那下面是尿池,帶來一陣陣的尿臊。兩旁夾壁漏了許多破洞,都用舊報紙糊住。前面屋予窗戶格上,糊著白紙,關起來,屋子太暗,開著呢,馬路天空上的風,向裡面灌著,又十分陰涼。

  這裡有一張木板架的床,一張桌面上有焦糊窟窿的桌子,兩隻歪腳的方凳,此外並無所有。即便如此,屋子裡已不許兩個人轉身。區家人將東西放在後屋子裡,一家人全在前面坐著,仿佛擁擠在公共汽車裡一樣。而且每行一步,樓板搖撼著閃動了夾壁,夾壁又閃動了窗戶,那窗戶格上的紙,被震得呼呼有聲。

  老太爺在這樓上坐不住,泡了一碗茶,終日在樓底下小茶館裡坐著。如此,他本已十分不耐了,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錢,經這次災難,花了一些搬家費,便將用個精光。第二三兩個兒子,都走了,大兒子是個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,叫他有什麼法子能挽救這個危局?他躺在茶館裡的竹椅上,只沉沉的想著,有時口銜了旱煙袋,站在茶館屋簷下,只是看來往行人出神。忽見西門德家裡的劉嫂,手裡提了一隻包裹,由面前經過,便叫住她問話。劉嫂抬頭向樓上看看,因道:「老太爺就住在這裡?」

  區老太爺皺了眉道:「暫住一兩天吧,我也打算搬到鄉下去了。你們先生搬過南岸去沒有?」

  劉嫂道:「太太在旅館裡住得很安逸。她說不忙展。先把東西辦齊備了,再展過南岸去。我們先生還問過老太爺呢!」說著,逕自去了。

  區老太爺想著,最近半月,西門德在經濟上非常活動,認識了兩位商家,很有辦法,他也曾說過,替亞英想點辦法,現在亞英走了,何妨請他和我想點辦法?自己雖是年到六旬的人,也並非不能作事,必須有了職業,才可以開口向人家借筆款子,必須有一筆款子,才可以重建這個破家。小客店裡雖然住得下去,每日這兩頓飯,就在小館子裡吃不起。

  早上,全家人吃一頓紅苕和幹燒餅,已是七八塊錢了。他想著想著,更不能忍住,就順路向西門德所住的旅館裡走去。

  只走到那門口,見停著一輛流線型的小轎車,就表現著這旅館非同等閒,不免倒背了兩手,低頭看看身上衣服。好在這陪都市上,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種不窮的身份而外,穿長衣的人,倒很少穿綢緞。自己這件藍布大褂,卻也不破爛,總在水準線上,事到如今,也顧不得碰釘子與否了,只好硬著頭皮向旅館裡面走去。

  正好西門德由裡面走出來,手裡撐了一根烏漆手杖,搖晃著身軀走路,頂頭看到,便伸手來和老太爺握著,因道:「這幾日之間,我非常惦念,回想到我們作鄰居的時候,每日晚間擺龍門陣,自也有其樂越,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住了?」

  區老太爺見他說話的情形,相當表示好感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。現在我全家都在『雞鳴早看天』的小店裡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那太委屈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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