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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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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東道:「我這房子是論季租的,說交一個月,破壞契約,我為什麼收下?」 正爭吵著,西門博士坐了他的三人轎子在大門外下來,他手上拿了手杖,老遠在空中搖著道:「房東,又來催房子了。不成問題,我們找到房子就搬!」 刀房東已是由堂屋裡走出來,將一隻手高高舉起,指著天道:「不怕你們厲害,自有講道理的所在。我要沒有法子收回自己房產,我也不能由夔門外跑進四川來。好,我們比比手段!」說著,大聲嚷罵著走出大門去。 西門德站在堂屋裡將手杖點了地道:「這傢伙有點神經吧?」 亞英道:「他有神經!這一年之間,他起碼發了幾十萬元的財,比我們的腦筋清醒得多。」 西門德一手撐住手杖,一手輕輕拍了亞英的肩膀,笑道:「只要機會來了,這年頭髮個百十萬的財,並不算什麼。不要忙,我們總也會有那一天。」 亞英對於他這個大話,還沒有答覆,卻見西門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下樓,花綢旗袍上罩了一件空花結繩小背心。 她本是身體頗胖的人,那小背心成了小毛孩的圍巾了。她梳了兩個辮子,每根辮梢上紮了一束翠藍辮花,手裡抱著一隻手皮包,腳踏紅綠皮高跟皮鞋,走得如風擺柳似的搖撼。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笑問道:「這樣巧,我回來,你就出去?」 西門太太站定了腳,向他道:「這並不是巧,是我在樓上看到你回來,我才下樓來的。我已經等了半點鐘以上了。」 西門德道:「那為什麼誠心和我彆扭?西門太太將臉一沉道:笑話!我誠心和你彆扭作什麼?你一大上午出去,這個時候才回來,我給你看門,看守到現在,還不可以出去一趟嗎?」 西門德道:「現在已經快九點鐘了,街上許多店鋪快要關門,你去買什麼?」 西門太太道:「韋太太約了我好幾次,我都沒有去,我要去看看她有什麼事。」 西門德道:「那是一個牌鬼,你今天晚上去了,還能夠回來嗎?」 西門太太站住了腳,向他瞪了眼道:「難道為了韋太太喜歡打牌,我都不能到她家裡去?」 西門德皺了眉,揮了手道:「你只管去,你只管去!」 西門太太道:「我為什麼不去?你一天到晚在外交朋友,我就該憋在家裡看門嗎?」說著,她徑直走出了大門。 博士站在堂屋裡,未免呆了一呆,因為堂屋裡區家全家人都望著自己,便笑道:「老太爺,你看看,在中國社會裡,新式婦女是這樣的嗎?還要說男女不平權,豈不冤枉?我忙了回家,還餓著呢,她卻出去打牌!」 老太爺笑邀:「她沒有適當的工作,就是打個小牌消遣,也無所謂。同時,也是一種交際手腕。博士成天在外交際,這事恐也難免。」 西門德道:「我絕對外行。老麻雀牌還罷了,反正是理順了四五六七八九就行,這新式麻雀,連『五族共和』的名義都弄上,什麼,姊妹花,『喜相逢』,實在讓人不知所云!」 亞英也在旁笑著插嘴道:「博士究竟不外行,還可以報告出兩個名堂來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就是這名堂,也是從太太口裡學來的。其實她看戲也好,看電影也好,甚至打牌也好,我從沒有干涉過她。可是她就干涉我在外面跑,花錢雇三個人抬著滿街跑,這有什麼意思?我有那個癮嗎?自有我的不得已苦衷在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也沒有聽到你們太太說些什麼呀!」 西門德道:「她若肯痛痛快快的說出來,那倒也無所謂,就因為她並不說什麼,倒覺逼得厲害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你太太會逼你?」 西門德歎口氣道: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。」 區老太爺是個老於世故的人,看他這樣一再埋怨太太,而理由又不曾說出來,透著這裡面曲折必多,就沒有再向下問。西門德歎了口氣,也上樓去了。 亞英這才向父親一拍手道:「大話算我說過去了,米我可沒有辦到,明天早上這頓飯怎麼辦?」 區老太爺道:「反正明天也不至於不舉火吧?亞傑下午回來了,看到家裡鬧著米荒,晚飯沒有吃就出去了,大概……」 這話不曾說完,就向大門口指著道:「來了,來了!大概還有辦法。」 亞英看時,他三弟亞傑穿了套青的半舊西服,面紅耳赤,肩上扛了一隻布袋子回來。亞英立刻向前,將袋子捧著,覺得沉甸甸的,抱著放在地上,笑道:「還是老三有辦法,居然弄了這些米回來。」 亞傑在褲子袋裡抽出一方布手巾,只管喘氣擦頭上的汗。老太爺道:「在坡上你就雇乘轎子拾下來就是,又何必扛著回來,累成這個樣子?」 亞傑道:「坡上只有兩乘轎子,我剛說好兩塊錢抬這袋米回來,來了兩個摩登太太,開口就出了五塊餞,路還比我們少些,轎夫為什麼不抬她呢?我氣不過,就自己扛了回來了。好在只有一斗米,我還扛得動。」 亞英道:「你總不能就是在坡上弄得的米,坡上那一截馬路,你又是怎樣走的呢?」 亞傑笑道:「那就相差得太遠了,我是坐汽車來的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什麼?坐汽車來的?」 亞傑笑道:「你以為這事奇怪嗎?我那五金行老闆的同學,介紹我和兩位跑長途的司機見面,說我要丟了中學教員不當,也來幹這個。他們十分歡迎,立刻要拉我吃小館子。我想一個生朋友,怎好叨擾,當然辭謝。一個姓李的司機說,這無所謂,我們兩個人,也要去找地方吃晚飯的。」 我同學也就一定要我去。我只好去了。在一家廣東館子裡隨隨便便一吃,四個人沒有多花,一百九十餘元,那位李君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,會了東,余錢算小費,絲毫沒有感到吃力。另一個司機姓張,他知道我是張羅米出門的,便說,他家裡有米。送我一老鬥,於是同到他停車子的所在,搬了一斗米給我;他說他要開車子去配零件,益發連人帶米,將我送到這對面坡上。生平和知識分子交朋友,借兩三塊錢,也許還要看時候。這樣慷慨的人物,我算今天第一次遇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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