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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蔭聽夜雨落木驚寒(2)


  家樹道:「天天往這兒送花,都是這麼些個價錢嗎?」

  賣花的道:「大概總差不多呢,這兒大小姐很愛花,一年總做我千兒八百塊錢的生意呢。」

  家樹聽著點了一點頭,自行回去了。剛一到家,何麗娜就來了電話,說是剛才失迎,非常抱歉。向來不醒得這般晚,只因昨夜回來晚了,三點鐘才睡著,所以今天起床很遲,這可對不住。家樹便答應她,自己也是剛醒過來,就到府上去的。何麗娜問他今天在不在家?家樹就答道回京以後,要去看許多朋友,恐怕有兩天忙。何麗娜也就只好說著再會了。

  其實這天家樹整日不曾出門,看了幾頁功課,神志還是不能定,就長長的作了一篇日記。日記上有幾句記著是:「從前我看到婦人一年要穿幾百元的跳舞鞋子,我已經驚異了。今天我更看到一個女子,一年的插頭花,要用一千多元,於是我笑以前的事,少見多怪了。不知道再過一些時,我會看到比這更能花錢的婦女不能?或者今天的事,不久也是歸入少見多怪之列了。」

  寫好之後,還在最後一句旁邊,加上一道雙圈。這天,伯和夫婦以為他已開始考試預備,也就不來驚動他了。

  到了次日,已是陰曆的七月七,家樹想起秀姑的約會,吃過午飯,身上揣了一些零錢,就到關家來。老遠的在胡同口上,就看見秀姑在門外盼望著,及至車子走近時,她又進去了,走了進去,壽峰由屋裡迎到院子裡來,笑道:「不必進去了。要喝茶說話,咱們到什刹海說去。」

  家樹很知道這老頭兒脾氣的,便問道:「大姑娘呢?同走哇!」

  秀姑在屋子裡咳嗽了兩聲,整著衣襟走了出來,壽峰是不耐等了,已經出門。秀姑便和家樹在後跟著。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,又系上一條黑裙,在鞋攤子上昨日新收的一雙舊皮鞋,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,這和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在一處走,越可以襯著自己是個樸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。走出胡同來,壽峰待要雇車,秀姑便道:「路又不遠,我們走了去吧。」

  她走著路,心裡卻在盤算著,若是遇見熟人,他們看見我今天的情形,豈不會疑心到我……記得我從前曾夢到同遊公園的一回事,而今分明是應了這個夢了……她只管沉沉的想著,忘了一切。及至到了什刹海,眼前忽然開闊起來,這才猛然的醒悟。家樹站在壽峰之後,跟著走到海邊。原來所謂海者,卻是一個空名。只見眼前一片青青,全是些水田;水田中間,斜斜的土堤,由南至北,直穿了過去。

  這土堤有好幾丈寬,長著七八丈高的大柳樹;這柳樹一棵連著一棵,這上堤倒成了一條柳岸了。水田約摸有四五里路一個圍子,在柳岸上,露出人家屋頂,和城樓宮殿來。雖然這裡並沒有什麼點綴,卻也清爽宜人,所有來游的遊人,都走上那道土堤。柳樹下臨時支著蘆席棚子,有小酒館,有小茶館,還有玩雜耍的。壽峰帶著家樹走了大半截堤,卻回頭笑問道:「你覺得這裡怎麼樣,有點意思嗎?」

  家樹笑道:「反正比天橋那地方乾淨。」

  壽峰笑道:「這樣說,你是不大願意這地方。那麼,我們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說吧。」

  於是三個人放慢了腳步,兩邊找座。蘆席棚裡,便有一個人出來攔住了路,向三人點著頭笑道:「你們三位歇息吧。我們這兒乾淨,還有小花園,雅致的很!」

  家樹看時,這棚子三面敞著,向東南遙對著一片水田,水田裡種的荷葉,亂蓬蓬的,直伸到岸上來。在棚外柳樹蔭下,擺了幾張紅漆桌子,便對壽峰道:「就是這裡吧。」

  壽峰還不曾答言,那夥計已經是嚷著打手巾,事實上也不能不進去了。三人揀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,夥計送上茶來,家樹首先問道:「你說這兒有小花園,花園在哪裡?」

  夥計笑著一指說:「那不是?」

  大家看時,原來在柳蔭下挖大餐桌面大的一塊地,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,和西洋馬齒莧,沿著鬆土,插了幾根竹竿木棍,用細粗繩子編了網,上面爬著扁豆絲瓜藤,倒開了幾朵紅的黃的花朵。大家一見都笑了。家樹道:「天下事,都是這樣聞名不如見面。北京的陶然亭,去過了,是城牆下葦塘子裡一所破廟;什刹海現在又到了,是些野田。」

  壽峰道:「這個你不能埋怨傳說的錯了。這是人事有變遷。陶然亭那地方,從前四處都是水,也有樹林子;一百年前,那裡還能撐船呢,而今水幹了,樹林子沒有了,廟也就破了。再說到什刹海,那是我親眼得見的,這兒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;水淺的地方,也有些荷花;而且這裡的水,就是玉泉山來的活水,一直通三海。當年北京城裡,先農壇,社稷壇,都是禁地,更別提三海和頤和園了。

  「住在北京城裡的闊人,整天花天酒地,鬧得膩,要找清閒之地,換換口味,只有這兒和陶然亭了。至於現在的闊人,一動就說上西山。你想,那個時候,可是沒汽車,誰能坐著拖屍的騾車,跑那麼遠去?可是打我眼睛裡看去,我還是樂意在這種蘆席棚子下喝一口水,比較的舒服。有一次,我到中央公園去,口渴了,要到茶座上找個座兒,你猜怎麼著?我走過去,簡直沒有人理會。叫了兩聲茶房,走過來一個穿白布長衣的,他對我瞪著眼說:我們這兒茶賣兩毛錢一壺。瞧他那樣子,看我是個窮老頭兒,喝不起茶。我不和他說就走了。你瞧一到了這什刹海,這兒茶房是怎樣,我還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園去穿著的那件藍布大褂,可是他老遠的就招呼著我請到裡面坐了。」

  家樹笑道:「那總算好。大叔不曾把公園裡的夥計打上一頓呢。」

  壽峰道:「他和我一樣,也是個窮小子,犯不著和他計較。好像什刹海這地方,從前也是不招待藍布大褂朋友,而今穿綢衣的不大來,藍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。也許中央公園,將來也有那樣一天。」

  家樹道:「桑田變滄海,滄海變桑田,古今的事,本來就說不定。若是這北京三海,改成四海,這什刹海,也把紅牆圍起,造起宮殿來,當然這裡的水田,也就成了花池了。」

  說著,將手向南角一指,指著那一帶綠柳裡的宮牆。

  這一指之間,忽然看見一輛汽車,由南岸直開上柳提來。柳提上的人,紛紛向兩邊讓開。這什刹海雖是自然的公園,可是警廳也有管理的規則。車馬在兩頭停住,不許開進柳堤上來。這一輛汽車,獨能開到人叢中來,大概又是官吏了。壽峰也看見了,便道:「我們剛說要闊人來,闊人這就來了!若是闊人都要這樣騎著老虎橫衝直撞,那就這地方不變成公園也好。因為照著現在這樣子,我們還能到這兒來搖搖擺擺;若一抖起來,我們又少一個可逛的地方了。」

  家樹聽著微笑。只一回頭,那輛汽車,不前不後,恰恰停在這茶棚對過。只見汽車兩邊,站著四個背大刀掛盒子炮的護兵,跳下車來,將車門一開,家樹這座上三個人,不由得都注意起來,看是怎樣一個闊人?及至那人走下車來,大家都吃一驚。原來不是赳赳武夫,也不是衣冠整肅的老爺,卻是一個穿著渾身綺羅的青年女子。再仔細看時,那女子不是別人,正是鳳喜。家樹身子向上一站,兩手按了桌子,啊了一聲,瞪了眼睛,呆住了作聲不得。

  鳳喜下車之時,未曾向著這邊看來,及至家樹啊了一聲,她抬頭一看,也不知道和那四個護兵說了一句什麼,立刻身子向後一縮,扶著車門,鑽到車子裡去了。接著那四個護兵,也跟上車去,分兩邊站定,馬上汽車嗚的一聲,就開走了。

  家樹在鳳喜未曾抬頭之時,還未曾看得真切,不敢斷定;及至看清楚了,鳳喜身子猛然一轉,她腳踏著車門下的踏板,穿的印花亮紗旗衫,衣褶掀動,一陣風過,飄蕩起來,因衣襟飄蕩,家樹連帶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襪子。家樹想起從前鳳喜曾要求過買跳舞襪子,因為平常的也要八塊錢一雙,就不曾買,還勸了她一頓,以為不應該那樣奢侈,而今她是如願以償了。在這樣一凝想之間,喇叭嗚嗚聲中,汽車已失所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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