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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蔭聽夜雨落木驚寒(1)


  卻說何麗娜忽然歎一口氣,陶太太就問她是什麼原因?她笑道:「偶然歎一口氣,有什麼原因呢?」

  陶太太笑道:「這話有點不通吧。現在有人忽然大哭起來,或者大笑起來,要說並沒有原因行嗎?歎氣也是人一種不平之氣,當然有原因,伯和他常常說:不平則鳴。你鳴的是哪一點呢?」

  何麗娜道:「說出來也不要緊,不過有點孩子氣罷了!我想一個人修到了神仙,總算有福了;可是他們一樣的有別離,那麼,人在世上,更難說了。」

  家樹忍不住了,便道:「密斯何說的是雙星的故事嗎?這天河乃是無數的恒星……」

  伯和攔住道:「得了!得了!這又誰不知道,這種神話,管它是真是假,反正在我們這樣乾燥煩悶的人生裡,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,我們拿來解解悶也好,這可無所礙於物質文明,何必戳穿它。譬如歐美人家在聖誕節晚上的聖誕老人,未免增加兒童迷信思想;然而至今,小孩兒的長輩,依然假扮著,也無非在個趣字。」

  家樹笑道:「好吧,我宣告失敗。」

  陶太太道:「本來嘛,密斯何借著神仙還有別離一句話來自寬自解,已經是不得已,退一步想了;偏是你還要證明神仙沒有那件事,未免大煞風景。密斯何!你覺我的話對嗎?」

  何麗娜道:「都對的。」

  陶太太笑道:「這就怪了,怎麼會都對呢?」

  何麗娜道:「怎麼不是都對呢!樊先生是給我常識上的指正,陶先生是給我心靈上的體會。」

  陶太太笑道:「你真會說話,誰也不得罪。」

  他們在這裡辯論,家樹又默然了。伯和夫婦還不大留意,何麗娜卻早知道了。越是看出他無所可否,就越覺得他是真不快。他這不快,似乎不是從南方帶來的,乃是回北京以後,新感到的。那是什麼事呢?莫非他那個女朋友對他有不滿之處嗎?何麗娜這樣想著,也就沉默起來。這茶座上,反而只剩伯和夫婦兩個人說話了。坐久一點,陶太太也感到他們有些鬱鬱不樂了,就提議著回家。伯和道:「我們的車子在後門,我們不過海去了。」

  陶太太道:「這樣夜深,讓密斯何一個人到南岸去嗎?」

  伯和道:「家樹送一送吧。到了前門,正好讓何小姐的車子送你回家。」

  何麗娜道:「不要緊的,我坐船到漪瀾堂。」

  陶太太道:「由漪瀾堂到大門口,還有一大截路呢。」

  她聽說,就默然了。家樹覺得若是完全不作聲,未免故作癡聾,太對不住人。便道:「不必客氣。還是我來送密斯何過去吧!」

  伯和突然向上一站,將巴掌連鼓了一陣,笑道:「很好很好,就是這樣辦吧。」

  家樹笑道:「這也用不著鼓掌呀。」

  伯和未加深辯,和他太太走了。何麗娜慢慢的站起,正想舉著手,要伸一個懶腰,手只略抬了一抬,隨又放下來,望著他微笑道:「又要勞你駕一趟,我們不坐船,還走過去,好嗎?」

  家樹笑著說了一聲隨便。於是何麗娜會了帳,走出五龍亭來。

  再走到東岸時,那槐樹林子,黑鬱鬱的,很遠很遠,有一盞電燈,樹葉子映著,也就放出青光來。這樹林下一條寬而且長的道,越發幽深了,要走許多時間,才有兩三個人相遇,所以非常的沉靜。兩人的腳步,一步一步在道上走著,撲撲的腳踏聲,都能聽得出來。在這靜默的境地裡,便仿佛嗅到何麗娜身上的一種衣香,由晚風吹得蕩漾著,只在空氣裡跟著人盤旋。走到樹蔭下,背著燈光處,就見那露椅上,一雙雙的人影掩藏著,同時唧唧噥噥的有一種談話聲,在這陰沉的空氣裡,格外刺耳。離著那露椅遠些,何麗娜就對他笑道:「你看這些人的行為,有什麼感想?」

  家樹道:「無所謂感想。」

  何麗娜道:「一人對於眼前的事情,感想或好或壞都可以,決不能一點感想都沒有。」

  家樹道:「你說是眼前的事嗎?越是眼前的事,越是不能發生什麼感想。譬如天天吃飯,我們一定有筷子碗的,你見了筷子碗,會發生什麼感想呢?」

  何麗娜笑道:「你這話有些不近情理。這種事,怎麼能和吃飯的事成一樣呢?」

  家樹道:「就怕還夠不上這種程度!若夠得上這種程度,就無論什麼人,看到也不會發生感想了。」

  何麗娜笑道:「你雖不大說話,說出話來,人家是駁不倒的。你對任何一件事,都是這樣不肯輕易表示態度的嗎?」

  家樹不覺笑起來了。何麗娜又不便再問,於是二人複沉寂起來,走過這一道東岸,快要出大門了。走上一道長石橋,橋下的荷葉,重重疊疊,鋪成了一片荷堆,卻看不見一點水。何麗娜忽然站住了腳道:「這裡荷葉太茂盛,且慢點走。」

  於是靠在橋的石欄杆上,向下望時:這時並沒有月光,由橋上往下看,只是烏壓壓的一片,並看不出什麼意思來。家樹不作聲,也就背對了橋欄杆,站立了一會,何麗娜轉過身來道:「走吧,但是……樊先生!你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。」

  家樹歎了一口長氣,不曾答覆她的話,何麗娜以為他有難言之隱,又不便問了。二人出了大門,同上了汽車,還是靜默著。直等汽車快到陶家門首了,何麗娜道:「我只送你到門口,不進去了。你……你……你若有要我幫忙之處,我願儘量的幫忙。」

  家樹道:「謝謝。」

  說著,就和她點了一個頭,車子停住,自作別回家去。

  這天晚晌,他心裡想著:我的事,如何能要麗娜幫忙?她對於我總算很有好感,可是她的富貴氣逼人,不能成為同調的。到了次日,想起送何麗娜的東西,因為昨天要去游北海,匆忙未曾帶走,還放在上房,就叫老媽子搬了出來,雇了一輛人力車,一直就到何宅來,到了門房一問,何小姐還不曾起床;家樹一想,既是不曾起床,也就不必驚動了。因掏出一張片子,和帶來的東西,一齊都放在門房裡。剛一轉身,只覺有一陣香氣,撲鼻而來。看時,有一個短衣漢子,手裡提著白藤小籃子站在身邊。籃子浮面蓋了幾張嫩荷葉,在荷葉下,露出一束一尺多長的花梗來。門房道:「糙花兒!我們這裡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帶回來,沒有花了,誰教你送這個?」

  那人將荷葉一掀,又是一陣香氣。籃子裡荷葉托著,紅紅白白鮮豔奪目的花朵,那人將一束珊瑚晚香玉,一束玉簪花,拿起來一舉道:「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,不算錢。」

  說畢,卻另提了兩串花起來,一串茉莉花穿的圓珠,一串是白蘭花穿的花排子。門房道:「今天你另外送禮了。這要多少錢?」

  那人道:「今天算三塊錢吧。」

  說著向門房一笑。家樹在一邊聽了,倒不覺一驚,因問道:「怎麼這樣貴?」

  那賣花人將家樹看了看,笑道:「先生!你是南方人,你把北京城裡的茉莉花白蘭花,當南方價錢賣嗎?我是天天上這兒送花,老主雇,不敢多說錢,要在生地方,我還不賣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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