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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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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彈了一會,不見有人向前,就把三弦放下,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個年頭兒……」 話還沒有往下講,家樹過意不去,在身上掏一把銅子給他,笑道:「我給你開開張吧。」 那人接了錢,放出苦笑來,對家樹道:「先生!你真是好人。不瞞你說,天天不是這樣,我有個侄女兒今天還沒來……」 說到這裡,他將右掌平伸,比著眉毛,向遠處一看道:「來了,來了!先生你別走,你聽她唱一段兒,准不會錯。」 說話時,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,面孔略尖,卻是白裡泛出紅來,顯得清秀,梳著復發,長期眉邊,由稀稀的發網裡,露出白皮膚來。身上穿的舊藍竹布長衫,倒也乾淨齊整。手上提著面小鼓,和一個竹條鼓架子。她走近前對那人道:「二叔,開張了沒有?」 那人將嘴向家樹一努道:「不是這位先生給我兩吊錢,就算一個子兒也沒有撈著。」 那姑娘對家樹微笑著點了點頭,她一面支起鼓架子,把鼓放在上面,一面卻不住的向家樹渾身上下打量。看她面上,不免有驚破之色。以為這種地方,何以有這種人前來光顧。那個彈三弦子的,在身邊的一個藍布袋裡怞出兩根鼓棍,一副拍板,交給那姑娘。姑娘接了鼓棍,還未曾打鼓一下,早就有七八個人圍將上來觀看。家樹要看這姑娘,究竟唱得怎樣?也就站著沒有動。 一會兒功夫,那姑娘打起鼓板來。那個彈三弦子的先將三弦子彈了一個過門,然後站了起來笑道:「我這位姑娘,是初學的幾套書,唱得不好,大家包涵一點。我們這是湊付勁兒,諸位就請在草地上臺階上坐坐吧。現在先讓她唱一段《黛玉悲秋》。這是《紅樓夢》上的故事,不敢說好,姑娘唱著,倒是對勁。」 說畢,他又坐在石階上彈起三弦子來。這姑娘重複打起鼓板,她那一雙眼睛,不知不覺之間,就在家樹身上溜了幾回——剛才家樹一見她,先就猜她是個聰明女郎。雖然十分寒素,自有一種清媚態度,可以引動看的人。現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過來,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憐惜她的意思,就更不願走。四周有一二十個聽書的,果然分在草地和臺階上坐下。 家樹究竟不好意思坐,看見身邊有一棵歪倒樹幹的古柏,就踏了一隻腳在上面,手撐著腦袋,看了那姑娘唱。當下這個彈三弦子的便伴著姑娘唱起來,因為先得了家樹兩吊錢,這時更是努力。那三弦子一個字一個字,彈得十分悽楚。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,慢慢的向下唱。其中有兩句是「清清冷冷的瀟湘院,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。孤孤單單的林姑娘,她在窗下暗心想,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?」 她唱到末了一句,拖了很長的尾音,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裡又向家樹一轉。家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麼意思,現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,好象對自己說話一般,不由得心裡一動。 這種大鼓詞,本來是通俗的,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轉,加上那三弦子,音調又彈得悽楚,四圍聽的人,都低了頭,一聲不響的向下聽去。唱完之後,有幾個人卻站起來撲著身上的土,搭訕著走開去,那彈三弦子的,連忙放下樂器,在臺階上拿了一個小柳條盤子分向大家要錢。有給一個大子的,有給二個子的,收完之後,也不過十多個子兒。他因為家樹站得遠一點,剛才又給了兩吊錢,原不好意思過來再要,現在將柳條盤子一搖,覺得錢太少,又遙遙對著他一笑,跟著也就走上前來。 家樹知道他是來要錢的,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。不料身上的零錢,都已花光,只有幾塊整的洋錢,人家既然來要錢,不給又不好意思,就毫不躊躇的拿了一塊現洋,向柳條盤子裡一拋,銀元落在銅板上,「當」的打了一響。 那彈三弦子的,見家樹這樣慷慨,喜出望外,忘其所以的把柳條盤交到左手,蹲了一蹲,垂著右手,就和家樹請了一個安。這時,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,手扶了鼓架,目不轉睛的只向家樹望著。家樹出這一塊錢,原不是示惠,現在姑娘這樣看自己,一定是誤會了,倒不好意思再看。那彈三弦子的,把一起落腮胡樁子幾乎要笑得豎起來,只管向家樹道謝。他拿了錢去,姑娘卻迎上前一步,側眼珠看了家樹,低低的和彈三弦子的說了幾句。他連點了幾下頭,卻問家樹道:「你貴姓?」 家樹道:「我姓樊。」 家樹答這話時,看那姑娘已背轉身去收那鼓板,似乎不好意思,而且聽書的人還未散開,自己丟了一塊錢,已經夠人注意的了,再加以和他們談話,更不好。說完這句話,就走開了。 由這鐘塔到外壇大門,大概有一裡之遙,家樹就緩緩的踱著走去。快要到外壇門的時候,忽然有人在後叫道:「樊先生!」家樹回頭看,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,抬起一隻胳膊,遙遙的只管在日影裡招手。家樹並不認識她,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?心裡好生破怪,就停住了腳,看她說些什麼。要知道她是誰,下回交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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