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啼笑因緣 | 上頁 下頁 |
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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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娘就在屋子裡答道:「不,這是在胡同口上茶館裡起來的,是自來水呢。」 壽峰笑道:「是自來水也不成。我們這茶葉太壞呢!」當他們說話的時候,家樹已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,笑道:「人要到哪裡說哪裡話,遇到喝咸水的時候,自然要喝咸水。在喝甜水的時候,練習練習咸水也好。象關大叔是沒有遇到機會罷了,若是早生五十年,這樣大的本領,不要說作官,就是到鏢局裡走鏢,也可顧全衣食。象我們後生,一點能力沒有,靠著祖上留下幾個錢,就是穿好的,吃好的,也沒有大叔靠了本事,喝一碗咸水的心安。」 說到這裡,只聽見噗通一下響,壽峰伸開大手掌,只在桌上一拍,把桌上的茶碗都濺倒了。昂頭一笑道:「痛快死我了。我的小兄弟!我沒遇到人說我說得這樣中肯的。秀姑!你把我那錢口袋拿來,我要請這位樊先生去喝兩盅,攀這麼一個好朋友。」 姑娘在屋子裡答應了一聲,便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來,笑道:「你可別請人家樊先生上那山東二葷鋪,我這裡今天接來作活的一塊錢,你也帶了去。」 壽峰笑道:「樊先生你聽,連我閨女都願意請你,你千萬別客氣。」 家樹笑道:「好,我就叨擾了。」 當下關壽峰將錢口袋向身上一揣,就引家樹出門而去。走到胡同口,有一家小店,是很窄小的門面,進門是煤灶,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鍋,熱氣騰騰,一望裡面,象一條黑巷。壽峰向裡一指道:「這是山東人開的二葷鋪,只賣一點麵條饅頭的,我閨女怕我請你上這兒哩。」 家樹點了頭笑笑。 上了大街,壽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飯館,二人一同進去。落座之後,壽峰先道:「先來一斤花雕。」 又對家樹道:「南方菜我不懂,請你要。多了吃不下,也不必,可是少了不夠吃。為客氣,心裡不痛快,也沒意思。」 家樹因這人平常是豪爽的,果然就照他的話辦。一會酒菜上來,各人面前放著一隻小酒杯,壽峰道:「樊先生,你會喝不會喝?會喝,敬你三大杯。不會喝敬你一杯。可是要說實話。」 家樹道:「三大杯可以奉陪。」 壽峰道:「好,大家儘量喝。我要客氣,是個老混賬。」 家樹笑著,陪他先喝了三大杯。老頭子喝了幾杯酒,一高興,就無話不談。他自道年壯的時候,在口外當了十幾年的胡匪,因為被官兵追剿,婦人和兩個兒子都殺死了。自己只帶得這個女兒秀姑,逃到北京來,洗手不幹,專做好人。自己當年做強盜,未曾殺過一個人,還落個家敗人亡。殺人的事,更是不能幹,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醫生,做救人的事,以補自己的過。秀姑是兩歲到北京來的,現在有二十一歲。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。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,不是上座之際,樓上無人,讓壽峰談了一個痛快。話談完了,他那一張臉成了家裡供的關神像了。 家樹道:「關大叔,你不是說喝醉為止嗎?我快醉了,你怎麼樣?」 壽峰突然站起來,身子晃了兩晃,兩手按住桌子笑道:「三斤了,該醉了。喝酒本來只應夠量就好,若是喝了酒又去亂吐,那是作孽了,什麼意思。得!我們回去,有錢下次再喝。」 當時夥計一算賬,壽峰掏出口袋裡錢,還多京錢十吊(注:銅元一百枚),都倒在桌上,算了夥計的小費了。家樹陪他下了樓,在街上要給他雇車。壽峰將胳膊一揚,笑道:「小兄弟!你以為我醉了?笑話!」昂著頭自去了。 從這天起,家樹和他常有往來,又請他喝過幾回酒,並且買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。只是一層,家樹常去看壽峰,壽峰並不來看他。其中三天的光景,家樹和他不曾見面,再去看他時,父女兩個已經搬走了。問那院子裡的鄰居,他們都說:「不知道。他姑娘說是要回山東去。」 家樹本以為這老人是風塵中不可多得的人物,現在忽然隱去,尤其是可怪,心裡倒戀戀不捨。 有一天,天氣很好,又沒有風沙,家樹就到天橋那家老茶館裡去探關壽峰的蹤跡。據茶館裡說,有一天到這裡坐了一會,只是唉聲歎氣,以後就不見他來了。家樹聽說,心裡更是破怪,慢慢的走出茶館,順著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。由這裡向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。四月裡天氣,壇裡的蘆葦,長有一尺來高。一起青鬱之色,直抵那遠處城牆。青蘆裡面,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線,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。壇內兩條大路,路的那邊,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。古柏中間,直立著一座伸入半空的鐘塔。在那鐘塔下面,有一起敞地,零零碎碎,有些人作了幾堆,在那裡團聚。 家樹一見,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。走到那裡看時,也是些雜耍。南邊鐘塔的台基上,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,抱著一把三弦子在那裡彈。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,又長滿了一腮短樁鬍子,加上濃眉毛深眼眶,那樣子是髒得厲害,身上穿的黑布夾袍,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。因為如此,他儘管抱著三弦彈,卻沒有一個人過去聽的。家樹見他很著急的樣子,那只按弦的左手,上起下落,忙個不了,調子倒是很入耳。心想彈得這樣好,沒有人理會,實在替他叫屈。不免走上前去,看他如何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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