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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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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美婉還不曾答覆這一句,一個老媽子,身上穿了白布罩褂,手洗得像敷了粉一樣白,拿了一把象牙筷子和銀勺子在手,走了進來,問黃麗華道:「小姐,不下樓吃嗎?」 黃麗華點點頭,這女僕在垂著綠呢幔子裏的雕花木壁上只一按,木壁中分,向兩邊壁夾板裏一縮,閃出一個大門來,那邊另是一個很精緻的屋子,中間擺了紫枟桌凳,全屋沒有多陳設,壁上懸著四大幅《耕織圖》,配著幾瓶鮮花,這裏似乎是個小小飯廳的樣子。黃麗華便首先站起來,向大家笑道:「那邊坐吧,我想廚子做的,雖然口味差一點兒,然而天氣漸涼了,在家裏吃喝,比在館子裏坐,就舒服得多。」 曾美婉笑道:「當然哪,你想在館子裏吃飯,有這樣高雅的音樂、甜蜜的伴侶嗎?」 周秀峰笑道:「別儘管向前說俏皮話了,說著說著,把自己捲入了漩渦,自己還不知道呢!甜蜜的伴侶,這不能說誰和誰是除外的吧。」 他們說笑著,女僕已領著穿白衣服的廚子,用朱漆的提盒,送到隔壁小屋子裏去,揭開蓋子來看時,都是有白錫套子的座碗,擦得像銀子一般雪亮,那碗都有一尺上下高,菜蔬還是在上面堆著的。 周秀峰看著笑道:「這不是小吃,簡直是大吃了,你看哪一碗菜,也是堆起堆落的,這把我們當鄉下人了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你不說這句話呢,還可以不把你當鄉下人,你說了這句話之後,真成了鄉下人了。這並不是碗裏菜多,下面一個座子,裏面是開水,上面一個大盤子,那才是菜,這是廣東人的吃法,難道沒有看見過嗎?上海方面,差不多廣東館子裏都有這種設備,用這種吃法的。」 周秀峰道:「家裏的廚子,照著館子裏的排場,豈不是耗費過大?」 黃麗華笑道:「要圖舒服,那就顧不得耗費一方面了,請坐吧,請坐吧。」 這一張小小的圓桌子,四方配了四個圓椅,她自然是坐在下面一張椅子上的,順手就把身邊的一張圓椅子移了移,然後,笑著向對方兩個圓椅子一努嘴道:「魏先生,曾女士,那邊坐。」 魏丹忱坐下笑道:「這又何待吩咐,自然是這邊坐了。」 這樣一說,分明黃麗華是要周秀峰坐在她身邊了,這也只好各聽各的緣法,分開來坐著。 黃家是最上等的人家,一切都是按著官場規矩辦法,主客一坐下來,自然就是讓僕人來斟酒。但是,今天黃麗華為了對客特別尊敬起見,卻在女僕手上接過酒壺來,替大家一一斟上。斟酒的次序,是先曾小姐,次魏先生,最後才輪到周秀峰面前來。周秀峰見一把小銀酒壺,斟著鮮紅的酒出來,白玉瓷的方酒鬥盛著,甚是好看,便聞了一聞,覺得很有些刺激鼻子,笑道:「玫瑰酒不能這樣紅,這酒叫什麼名字呢?」 黃麗華笑道:「酒並不怎樣貴,我只圖它一個顏色好看,在賞雪圍爐的時候喝著,最好不過,這個酒名字,叫『一品紅』,是高粱燒的底子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你知道我是不會喝酒的,還給我來這樣厲害的東西,我怎麼喝得下去,還是讓我分一點給你吧。」 說著,便把自己酒杯拿起,向黃麗華的杯子裏倒了下去。黃麗華笑著端起酒杯子來抿了一口,笑道:「也不怎麼厲害,你為什麼這樣怕喝呢?」 說畢,依然把這大半杯酒向周秀峰杯子裏倒下去,又用胳膊碰了他一下,笑道:「天冷,喝下去,可以增加些體溫的,為什麼不喝點兒呢?」 周秀峰端起杯子,也就嘗了嘗,笑著搖了搖頭道:「原來有如此辣嘴,我可喝不下去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總得慢慢地喝了下去,我今天晚上不怕醉,陪你一杯。」 說著,自己斟上大半杯,向他一舉,接著笑眯眯地看了他。周秀峰低聲笑道:「看你這樣子,有意把我灌醉呢,還是怎麼樣?」 黃麗華並不答覆他這句話,只管舉著杯子望著他,不肯將手放了下來。周秀峰沒有法子推諉,只得舉起杯子來微微喝了一口。黃麗華的酒量,比他的酒量大得多。她雖然是抿著喝,然而可是不住地端著杯子,喝了一口,又喝一口,不要多久,就把一杯酒喝了下去。可是她喝酒的時候,總得向著周秀峰舉一舉杯子,周秀峰本不肯喝酒,然而在黃麗華這樣一舉杯子之後,總不能不敷衍她一下,因之在黃麗華喝過大半杯酒之後,他也就喝去了小半杯。黃麗華自己又斟上了半杯,將小銀壺的嘴子朝向了他,他將身子一閃,笑著一搖手道:「這可使不得,若是再要我喝,我就真醉了。」 黃麗華道:「酒斟到杯子裏去是一件事,你喝下去不喝下去又是一件事,不能說不喝,斟也不讓我斟。」 周秀峰對於這話,無可拒絕,就只好伸過杯子來,讓她斟上,接著她向曾、魏二人也斟上了大半杯。 斟過之後,那火酒邊爐就送上來了,熱氣騰騰的,鍋裏的油香味向人鼻子撲來。她又舉著杯子笑道:「酒爐來了,這應該喝一杯的,喝吧。」 說時,眼睛在滿席瞟了一下子。周秀峰也覺得火酒邊爐送上來,很有些助興,情不自禁地舉起杯子來,又喝了一口。就是如此過一會兒喝一口,不覺把後斟的那杯酒也完全喝了下去,自己也覺得口裏乾燥,心也不住地撲通撲通亂跳,於是要了一個小碗,舀了幾勺子熱湯,然後捧著碗,出了神慢慢地喝。其實他這時並不是在想什麼,乃是因心中翻動得厲害,自己故作鎮靜,要把這心跳壓上一壓。不料肚子裏的酒正在發作,用熱湯一澆,就鼓動得更厲害,由心跳更增加到腦筋發暈,只得放下碗來,用一隻手來托住頭。黃麗華笑道:「你喝醉了嗎?吃一點兒水果,好不好?」 周秀峰依然將手托住頭,微微擺了擺,當時,手按了桌子緩緩地站立起來。但是剛剛站起,複又坐了下去。 魏丹忱道:「老周,你實在是醉了,退席來躺一會兒吧。」 黃麗華笑道:「你真是醉了,到沙發上去躺躺吧。」 說著,站起身來,就走到周秀峰身邊,手一伸,要來扶周秀峰的手臂。周秀峰一見她走近前來,不能讓她當了人的面來攙住,又按著桌子站立起來,身子一搖一晃地向隔壁屋子星走。走到沙發邊,仿佛就有什麼東西催眠一般,頭重腳輕地向下一坐,坐下去之後,頭靠了沙發背,無論如何,也挺立不起來了。黃麗華丟了兩位客不管,就到這邊屋子來,亂按著鈴子,叫這個聽差,叫那個女僕,打手巾把的打手巾把,切水果的切水果。周秀峰閉了眼睛,用一隻手按了額骨,緩緩地道:「請你不必張羅了,讓我靜靜地休養一會兒,也就好了。」 黃麗華一隻手扶了沙發靠背,半側著身子,望著周秀峰,只管皺著眉。 魏丹忱在隔壁屋子裏,將筷子亂敲著碗道:「主人翁,主人翁,還不來吃飯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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