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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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丹忱舉起那藤杖,向著周秀峰在空中連畫了兩個圈圈,笑道:「你倒給我裝得好糊塗,什麼是人家?什麼是自家?你最近的舉動以為我不知道嗎?不過你也太快活了,有所謂『這邊』,有所謂『人家』,你可知道戀愛是件苦事,三角戀愛,尤其是苦。你現在極力造成三角戀愛的形勢,這是你自己找煩惱,我看你可以放下一邊,進行一邊,不要兩方面齊頭並進,以致無故生出些糾葛。」 周秀峰道:「我對你有點兒要求,以後少說這種開玩笑的話,傳了出去,真會生出意外來的。」 魏丹忱道:「有什麼意外不意外,意內又如何?」 周秀峰道:「我要下逐客令了,請你回自己屋子裏去吧,我還要預備講義哩。」 魏丹忱道:「好,讓你預備,明日下午,好安心去赴太平宴。」 說著,他隨手一帶門,砰的一聲,關上房門去了。 周秀峰自他去後,果然埋頭桌上來趕編講義。中間在窗戶口上看過兩回,對面樓下矮屋子裏已是不見燈光,人已早早地睡覺了。到了次日,周秀峰上午依然去教書,下午回得家來,魏丹忱已是換了雪白的領子,打著漆黑的新領結,在樓廊上來往徘徊著,似乎是等人的樣子,這分明是為著昨日的約會了。魏丹忱一見,連連向樓上招手道:「到時候了,我們應該去了。」 周秀峰道:「去得那麼早幹什麼?不是吃晚飯嗎?」 魏丹忱道:「昨天我還忘了一句話,沒有說,『太后』有旨,說是我們可以早到,大家找點兒娛樂的事情。」 周秀峰舉起手來,搔了搔頭發道:「黃太太果然有這話嗎?去了是樂不敵苦,我倒有點兒要臨陣脫逃了。」 魏丹忱聽了這話,也不等他上樓,自迎了下來,伸了兩手攔著道:「不行,你也不必上樓,我們同去。」 他說著下得樓來,拉了周秀峰的手,就向外面拖著走。周秀峰笑道:「別拉,我就是不去,你拉也是白費力。」 魏丹忱聽他如此說,拉得更厲害。周秀峰笑著向門裏縮,口裏笑道:「我剛剛回來,你也讓我的車夫喘上一口氣,我們舒服,把車夫活跑死嗎?」 魏丹忱看他那樣子,已經是有去的意思了,這才放了他那一隻手,便道:「這一回不坐包車,也不見得有損你的尊嚴,我想黃家上下也知道你有輛包車了。」 周秀峰笑道:「你不用拿話來激我,我去就是了。」 於是也不再上樓,就隨著魏丹忱一路到黃麗華家來。 但只見黃小姐正憑著窗子,看那遠處的北海白塔上,帶了一點西下的太陽,一群烏鴉繞著塔邊一叢樹,飛來飛去。一看魏、週二人來了,就向著窗下連連招了幾下手。周秀峰不來時,倒也無所謂,既然來了,對於她,就不由得要客氣一番,連忙拿了帽子在手,向空中招了招,帶笑點了點頭道:「今天又要你請客,我們來不及回禮了。」 黃麗華招著手道:「來樓上看風景如何?」 周秀峰是客,主人翁不下樓來接,客人豈有一定要主人下樓之理,於是笑嘻嘻地走上樓去。魏丹忱卻一轉身,看見了黃太太背了一隻手在身後,沿著花園裏的草地,一步一步走了過來。魏丹忱一見,就迎上前去,笑道:「黃太太,興致很好哇。」 黃太太最喜歡的是穿西服的青年朋友,因之一見魏丹忱,就喜洋洋地迎上前來道:「約了幾位客,要早一點兒來,結果到了現在,還是二位先到,我們裏面去坐一會兒。現在雖然是秋天,然而這太陽曬到身上,究竟也熱得不可當。」 她說了這話,也不問他同意不同意,將魏丹忱一直就向內客廳裏引。 黃家的內客廳,是極力向著舒適一方面去佈置的。黃太太讓魏丹忱在皮沙發上坐下,先就笑著問道:「魏先生,給你沖一點蔻蔻喝好嗎?我們那外國菜廚子,做菜是不大行,倒是沖點喝的,做一兩樣點心,還算乾淨。」 魏丹忱道:「隨便吧,我們來一回,總要把府上打攪得不堪。」 黃太太正待要吩咐時,旁邊站著的一個聽差便明白了,對黃太太低聲問道:「這可以叫廚房預備去吧?」 黃太太略微點了一點頭,聽差就去了。一會子工夫,廚子將一個有輪盤的茶桌,連蔻蔻杯子和點心碟子,一路推進來,在沙發面前停下。魏丹忱看那廚子穿了白衣服,還罩上一頂白便帽,兩手伸出來,又白又胖,竟完全是外國上等人家用人的派頭,心想,在這種人家做客,都是舒服的,何況是做女婿,大可以當兒子繼承產業呢。 心裏想著,手裏捧了一杯蔻蔻,只管放在嘴唇邊,抿了嘴慢慢地呷著,那眼光下垂,自然就射在對面黃太太的大腿上。黃太太喝蔻蔻,是端起來喝一口,複又放下的,見魏丹忱這情形,自己的眼光,也就看到大腿上來。黃太太是在南洋住有多年的人,沾著西洋風味,當然比國裏的太太們更深。西洋方面,太太們,小姐們,是極喜歡人家贊她一聲美麗的,就是不說出來,在眼睛裏表示出一種羡慕的意思,她也是歡喜的。 這時,魏丹忱的眼光,忽然射到黃太太的大腿上去,她以為人家欣賞她大腿之美,非常之高興。表面上只當不知道,也就很靜默默地喝蔻蔻,賓主二人,竟都沒話可說了。魏丹忱偶一抬頭,見她滿臉含著笑意,乃不知此笑意由何而起,望著人倒發愣了。黃太太很想讓他把自己誇獎一番,便問道:「魏先生,這一晌子,跳舞嗎?」 魏丹忱道:「不大去,因為我們吃粉筆的人,總得起早,跳舞場上,一鬧就到了三四點鐘,第二天早上,怎樣爬得起來?黃太太也上跳舞場去嗎?」 黃太太道:「我們大小姐每禮拜總是到北京飯店去的。有時候,我也陪著她去,跳舞、唱歌,這都是我過去的事了,魏先生,你說是不是?」 說到這裏,以為魏丹忱又該答覆一句,並沒有過去。 但是魏丹忱當她說話的時候,目光正在四處張望,看到這屋子雖是洋式的,但是一半雜以東方之美。窗戶是兩層,裏面是玻璃,外面是雕格推窗。由窗子上慢慢向上看,那天花板卻是用北京油漆匠,畫的中國圖案,非常工整雅致。魏丹忱又想到北京的油漆匠,畫天花板的時候,人是仰了臉畫,而且不要尺,景物比例和每個圖案的全體,非常整齊,中國的美術,是如何神妙。他儘管在想他的藝術,這裏黃太太的話,他幾乎一句也沒有聽見。黃太太末了問到他:「是不是?」 他才醒悟過來,人家要等著回話了,就很隨便地答應了一個「是」字。黃太太見他承認自己是過去人物,心裏大不高興,臉色也就立刻沉下來了。魏丹忱也莫名其妙,不知是什麼事得罪了黃太太,讓她立刻不高興起來。這位老太太是不可得罪的,若要得罪了,將來有許多有趣味的事情,都不能前來與會了。 正苦於無法解這個圍,黃麗華和周秀峰二人一同走進來了。黃小姐今天是換了中國最時髦的裝束了,穿了一件紫色織花綺華綈的長袍,那袍子腰身細,袖子細,下擺細,幾乎把一件衣服完全縛在身上,下擺開了兩個岔口,將白色的絲襪、紫絨平底的扁頭鞋子,將下擺一走一踢地飄蕩著。那袍子的周身,也是用白絛子沿的邊,很是好看。魏丹忱不覺失聲贊了一聲道:「密斯黃,美麗呀!」 黃麗華笑道:「魏先生,我們又不是生朋友,何必用這一套應酬話來做見面禮呢?」 魏丹忱道:「實在的,這衣服料子好,顏色好,身材好,配襯得好,這料子是英國的呢?是法國的呢?合七塊錢一尺呢?合十塊錢一尺呢?」 黃麗華笑道:「就憑你這句話,就知道你是瞎說的了。」 魏丹道:「怎麼會是瞎說,難道能比我所估計的價值更高不成?」 黃麗華笑道:「我的是中國貨,也不過合兩塊錢一尺罷了。」 魏丹忱道:「這真是奇怪了,你何以肯穿起中國料子來?穿中國料子,被小姐們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呀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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