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五九


  往日,玉子遇到母親這種兜頭蓋臉的教訓,一定是生氣的,今天卻不管,笑嘻嘻地走進房裏去了。因見桌上的煤油燈,燈頭太小了,靠了桌子,順手將燈芯的機鈕轉了一轉,這一使勁,把燈頭又扭得過分大了些,於是又把燈芯扭了下去。就這兩扭之間,也不知怎樣出了神,只管一上一下,不住地扭燈芯,自己望著燈芯,不斷地含著笑容。她這樣將燈芯扭著一伸一縮,屋子裏一明一暗,從屋子外面向裏看,自然也是一明一暗的。對過的周秀峰,正在窗子下凝神,昨日和玉子一晤,不知道她母親對於這事知道不知道;若是已經知道了,看看她家裏若沒有什麼動靜,這事情就有些希望了。

  可是今日一個整下午也不見玉子出來,也不聽見她說話的聲音,又不知道她有什麼舉動。想到這裏,只管向窗外看去。偶然走到窗口,只見對面窗樓下窗戶,燈光一閃一閃,鬧個不歇,心想,是了,這是她給我通暗號啦,我要怎樣答覆她呢。有了,我這裏也把電燈一開一關,看她第二步怎樣表示,這個女孩子,向來是極怕和男子們通消息,現在居然知道用這種法子給我打暗號,這也可算是思想進步了。於是把裏邊一盞電燈關閉了,只把床頭的電燈亮上,站在窗口,看到對過燈光一暗,自己也把燈光一暗,對過把燈光一亮,自己也把電燈一亮,這樣的互相呼應了好幾次,始終不見那對面有什麼第二步的表示。

  不覺看了那窗戶發著呆,笑將起來了。這時卻聽見陳大娘在那裏道:「這麼大人,還是這樣淘氣,沒有事擰著燈玩,這要讓竹子看見,又該學你了。說了你,你倒樂了。」

  周秀峰連忙將電燈亮了,就不再按,這事讓她母親知道了,決計不能讓她表示第二步,這是自己大意,發覺得遲了。若是早一點知道她發暗號給我,我早早地回信,就得了她的消息,明天又可在一處談心,也未可知哩。這樣一來,現在是把機會錯過去了,後悔也是來不及,只有等到明天,遇著她,或者在這窗戶口給她一點兒暗示,然後可以知道她將燈一明一暗地擰著究竟是什麼用意了。

  然而若是她的意思,是要我今天晚上就知道的呢,到了明天,豈不是功用全失。只管如此一層一層推想著,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時候。忽然感到右手袖子裏卻是涼冰冰的,低頭一看,這才明白,原來是先前曾端了一杯熱茶在窗口上喝,不曾喝完,杯子放在窗臺上,自己站在這裏出神時,一隻衣袖正伏在茶杯口上,將大半杯茶全潑了,濕透了衣袖子了。他自己打了一個哈哈,忙著換衣服,才把這個問題擱起。然而當他衣服換完之後,他又覺得這樣一件值得注意的事,就這樣含糊過去了,未免不對。若是不值得注意,她又何必巴巴地將燈光搖閃著呢。有可緩辦的事,自然是等到明天,由竹子來告訴我呀。她這個辦法辦不通,未見得就不再想別的法子來通知我。這樣看來,我坐在屋子裏靜候佳音,這究竟是自己有意把機會失掉。

  如此一想,立刻起身下樓,故意在大門外散起步來。由自己大門口走到陳家大雜院門口,只管來回溜達,走了有二三十個來回,也並不見大雜院裏有什麼動靜。這門口河岸上,並不是通行大路,到了晚上,行人比較稀少,看看前後無人,索性走上前一步,貼近了大雜院的門,向門縫裏先張望了一下,無如由黑處望黑處看,這門縫裏卻一點兒什麼也張望不出來。於是半側著身子,將耳朵靠了門,向內聽了一聽,只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,輕輕地說道:「出去吧,出去吧,我來給你開大門。」

  周秀峰不覺一喜,總算是等著了,這又不知道是哪個多情的女伴,肯幫玉子這一個大忙,居然肯替她來開這大門,我將來一定要酬謝酬謝她。想時,那輕微的腳步聲已經走到了門邊。周秀峰連忙向後一閃,靠著牆根蟹行式的,退到自己大門口來。只聽呀的一聲,那門開了,接上那女子吆喝著道:「出去吧,出去吧,翻瘟的東西。」

  就在這時,嗷兒的一聲,一樣矮東西,由門裏向外一竄,看得清楚,原來是一條帶病的落毛大狗,拖夾著尾巴,由周秀峰身邊跑過,跑出去幾十步,還回頭來望了周秀峰一望。周秀峰一想,等了半天,就等的是你,不由得自己也哈哈一笑。

  正待轉身,遠遠的一陣皮鞋聲由遠而近。一個著西服的人,走到身邊,他先笑著道:「莫不是『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』?我這一來,有點不大妙了。」

  細看時原來是魏丹忱。周秀峰笑道:「你何所見而雲然呢?」

  魏丹忱道:「你若不是有所約,這樣黑漆漆的地方,一個人待著,有什麼意思?再說,……」

  周秀峰道:「不用再說了,我全明白了,在愛情學家眼睛裏所看到的事,都是愛情資料。」

  魏丹忱走近一步,上了臺階,將手上拿的手杖,遠遠地點著門,將門向裏一推,隨著又將手杖橫了一攔:「請進請進,我是奉使命來的,裏面去讀一讀吧。」

  周秀峰覺得老在這裏等著,絕無意義,魏丹忱要求進去,也不能不陪著,便和他一路笑著進去了。

  進到房裏,魏丹忱首先看他壁上所貼的一張功課表,笑道:「這很好,你明天下午沒有鐘點,我們這一趟玩定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哪裏去玩,我恐怕不能奉陪,我要編幾頁講義。」

  魏丹忱笑道:「這話不是那樣說,明天一會,事實上,名義上,都是我陪你,並不是你陪我,我要給你演上一段戲了。」

  說著,在袋裏拿出一張洋格子紙,兩手捧了,高齊鼻尖,用著韻白念道:「聖旨下,今宣爾周秀峰於明日下午四時入宮,有旨面諭,不得違誤。向上謝恩啦。」

  周秀峰一伸手將那紙奪了過來,笑道:「你又搗些什麼鬼?」

  魏丹忱兩手向衣袋裏一插,聳著肩膀道:「我是搗鬼嗎?你就瞧吧。」

  周秀峰看時,紙上寫的是:

  捨下現已換新廚子,擬請明晚七時來一試口味,但四時我即在舍恭候,請早些來。華上。

  周秀峰道:「這又是你搗的鬼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是我搗的鬼嗎?別的什麼都可以假,這上面有她的親筆字,如何假得了!」

  周秀峰道:「字自然是她寫的,不過談到請客,恐怕不是她的本意,你從中慫恿成功了,又好鬧一餐白吃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哼,我要慫恿她嘛,她就怕的是我不肯吃她的飯呢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那為什麼?」

  魏丹忱已經坐在一張軟椅上,但是手上依然拿著那根小藤手杖,沒有放下。他用手杖在樓板下連畫了幾個圈圈,笑道:「為的是什麼,你應該知道哇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為的是要跟你學提琴,不對嗎?」

  魏丹忱道:「她要學提琴,出個百十塊錢的報酬,還怕沒有人教她?老實說,她是為了你來請我的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她儘管是請我,我不能忠於其事的,依我的主張,樓下那一位,才是你的配偶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說著這邊吃飯的事,你又牽涉到人家去做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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