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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陳大娘卻忙著去給他沏茶,也不曾聽到。一會兒,她捧了茶來。馬國棟道:「您有事去做事吧,我不過是順便來看看您娘兒倆。」

  陳大娘聽說,就吩咐玉子替她去洗衣,自己來陪客。馬國棟望著簾子外的人影子,向陳大娘笑道:「您這位姑娘是真好,粗細都能來,可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,來做你的姑爺。」

  陳大娘還不曾答言,那對過屋子裏老蔡的老婆子王氏,很快地走出屋來,笑道:「馬先生,您遇上相當的主兒,您給說一個也成。我也這樣說,這孩子多好哇,若是給街上一個手糊口吃的孩子,那真可惜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要說相當的人呢,我手頭倒有,我就不知道陳家大嫂子意思怎麼樣。」

  這時,玉子在門外洗衣的搓擦聲一下一下地慢著,慢得至於全部停止了。陳大娘道:「喲,我的話,還有什麼不好說呀,我守半輩子寡,就是這兩個女孩子,只要不愁飯吃,常在我面前,我就認可了,像咱們這種窮人家,還想什麼榮華富貴嗎?」

  陳大娘說完,外面的洗衣聲又稀沙稀沙發出來。蔡王氏便道:「是啊,這樣好的姑娘,讓他跟了女婿遠遠地出門,也是怪捨不得的。別的都罷了,可別給南邊人,姑爺說走,姑娘是人家的人了,哪兒留得住,咱們還能跑出幾千路外去走親戚不成。」

  蔡王氏說到這裏,玉子的洗衣聲突然停住,她板著臉,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,啪的一聲掀了那舊簾子進來,望著蔡王氏道:「姥姥,您說話幹嗎拿我開心呀!」

  蔡王氏笑道:「喲,大姑娘,你倒真是古板呢,這年頭兒,講的自由平等,多大姑娘都自由去,幹嗎你還害臊呢?」

  玉子道:「姥姥,您這話,我可不愛聽。」

  蔡王氏笑著向陳大娘道:「大嬸兒,你這姑娘真不錯,她是不願出閣的,您留著身邊養老吧。」

  玉子聽著這話,越說越不對勁,不願說話了,一掀簾子又出去了。屋子裏三個人看見這樣子,都笑了起來。馬國棟一看這情形,心裏明白了一大半,只是當著蔡王氏面前,不好將玉子不嫁南人的這個建議打破,一笑之後,也就談談別的事情,把這問題岔開了。談了一會兒,馬國棟告辭而去。

  玉子馬上將洗衣盆一推,進屋來用手巾擦著手,自回屋子去了。陳大娘見她臉上很有些不高興的樣子,卻不明白她這不高興從何而起,自己沒說什麼話,不知道她是生馬先生的氣呢,還是生蔡家姥姥的氣。若是問她,又怕得罪了蔡王氏,便不作聲了。

  玉子回了房去,便斜躺在坑上,一想今天馬國棟來說話,絕不是無由而至的,看他那意思,一面是勸我念書,一面就是探我母親的口氣,以為這件婚姻,是只有我這方面為難。我這方面若答應著,就一點都沒問題,我媽倒沒有說什麼,只是這蔡家姥姥糊裏糊塗把馬先生的話攔了回去,真有點兒討厭。也不知道這馬先生是不是會把這轉告周秀峰,若是他和盤托出,周秀峰心裏要二十四分不痛快,自己又沒法子去安人家的心,同時自己也認不得字,不能寫一封信給他。倘若他真誤會,灰心起來,那可怎麼好呢?自己這樣想著,便不覺只管看對面樓窗上是不是有些表示。但是仔細看來,一切都如往常,並不見得他有什麼不樂意。雖然那窗臺上又擺著一隻紅膽瓶,插滿了鮮花,然而這也是他那窗臺常愛如此的,在這一點上也無所謂。轉又想到,由我這裏,可以望到他的窗子,在那窗子裏,又未嘗看不到這屋,離得這樣近,也沒什麼話說著聽不見,偏是像隔了幾萬里一樣,不能通一些消息,這實在是急人。她在屋子裏,就這樣想了一天,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方才走出房來。

  陳大娘見她臉黃黃的,有兩綹頭髮披到臉上,因道:「孩子,你怎麼了,又是不舒服嗎?」

  玉子道:「好好兒的,我有什麼不舒服?不過睡了一覺罷了。」

  這天陳家是抻麵條兒作晚飯,玉子只挑了小半碗麵條,將筷子挑了一點芝麻醬,在麵條上一塗,隨便拌了幾下,陳大娘見她只夾一根麵條,嘴裏慢慢咀嚼著,那樣懶懶的樣子,似乎是十分不高興,便道:「你說不害病,照你這神氣,可是真像害病了。」

  玉子道:「我胃口不好,不願吃,害什麼病呢?」

  陳大娘道:「你胃口不好嗎?格子裏還有兩個雞蛋,也還有些豬油,買一點黃花、木耳,給你打一碗鹵好不好?」

  玉子本覺百般不是,有心要駁母親兩句,又看到母親是這樣體貼,也不忍說出什麼來,只得微笑道:「我那麼饞,有好吃的才肯吃?」

  說著,勉強將碗裏的面吃了下去,放下筷子,在煮面的鍋裏舀了一勺子麵湯,蕩漾了幾下,然後當茶喝了。她雖不吃東西,肚子裏原是空的,現在喝了一碗熱湯,覺得肚子裏倒是很受用,因之,喝完了這碗,又重新舀了一碗湯喝起來。

  陳大娘道:「你這孩子,我說你沒有吃飽,你又偏不肯吃,現在倒連喝兩碗麵湯,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玉子笑道:「我這麼大人了,要吃要喝,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這也要您費心。」

  陳大娘見她女兒那樣嬌楚可憐的樣子,覺得或輕或重說她兩句都有些不好,便只望著玉子笑。玉子也不解自己什麼緣故,只是心裏一陣一陣慌亂,覺得有一件什麼事不曾了結,可又實在沒有什麼。陳大娘雖然有點奇怪,然而這半年以來,玉子常是這樣,也不是生病,也不是生氣,只是悶悶不樂,會終日躺在屋子裏炕上,一言不發。今天這樣子,大概又是犯了那個老毛病。

  一到晚上,竹子的睡癮就上來了,爬到炕上,就去打呼。陳大娘索性不進屋來,在外面屋子裏,燃了一盞煤油燈,納著鞋底,和蔡王氏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笑話。玉子因妹妹在炕上睡了,就坐起來,要把桌上的煤油燈擰大。只一抬頭,卻見對面樓上,電燈十分光亮,一個人影子只在窗口,不住地來往晃動,仔細看時,那正是周秀峰。他在樓窗裏踱來踱去,每次踱到窗口時,總要停留許久,看他那神情,正是朝這裏望著。玉子手伸到擰燈頭的小機鈕上,不知不覺地動著,乃至醒悟過來,卻是眼前漆黑,原來把那一根燈芯扭到銅罩口裏面去了,失神地喲了一聲道:「燈滅了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這燈怎麼會滅呢?我早就上滿了一燈油的。」

  玉子道:「是我一擰擰滅了。」

  說了這話,一看樓窗的人,格外清楚了,周秀峰卻和這裏點了點頭,遠遠地似乎還聽到他有一種笑聲,這一笑,又可證明他正是看著這裏了。玉子於是拿了燈,到外面屋子裏來,將燈點上,重新拿進屋去。陳大娘見她已有了笑容,便隔著板壁問道:「你現在不生氣了,我又要多事了。你晚上沒有吃飯,也不找補一點東西吃吃嗎?我到胡同口上買兩套燒餅麻花給你吃吧。」

  玉子這時候,的確有些餓了,雖然不好意思要吃東西,可是母親問起來了,就不必推辭了,因道:「外面黑著啦,要吃,我自己去買吧。」

  陳大娘聽她如此說,就起身出門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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