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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周秀峰再要問時,老媽子忽然一笑,逕自走開了。他心想:黃小姐交際原是廣闊的,和幾個朋友游北海,這也是很公開的事,為什麼卻要撒謊?老媽子說,這裏面有兩個西洋留學生,則是不肯直接告訴我的原因,就是為了這兩個人嗎?一個人坐在這屋子裏,本也覺得無意思,於是戴了帽子逕自出門去,也不和主人作別。

  剛一出大門,只見一輛油光閃亮的汽車停在門口,汽車裏走出一個西裝少年來,只看那袖口小得像筆筒一般,就知道這是一個時髦人物。他下了車,對著黃家的大門看了一看,然後就將帽子拿到手裏,露出頭上的頭髮,光而又黑,由人面前走過,自有一種香氣。他心想,這莫非就是那西洋留學生嗎?望著他進門去了,然後自笑了一聲,坐上包車回家了。

  到了家裏,將帽子向衣架上一掛,就倒在床上橫著躺下,睜著眼睛躺了許久,自己說道:「我這不是發呆嗎?難道我還干涉人家不交朋友不成,我且歇一程子不和她來往,看她和那西洋留學生要發生什麼關係。」

  這樣想著,就有三天之久,不曾到黃家去。這一天上午,還不曾吃過午飯,馬國棟卻來了,周秀峰見他手上拿著一頂新草帽,身上穿了一件藍竹布長衫,雖然未減窮酸之氣,然而面容豐滿,身上也是乾乾淨淨的,就不由得笑著向他道:「你現在很好了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那都是周先生和陳家大姑娘的照應。這兩天東安市場去過嗎?」

  他提到了玉子,不覺聯想到了東安市場,因之一口就說出來;可是第二個感想,便已覺得不妥;第三個感想,待要更正時,又想不來合適的話,而且也無法更正了。周秀峰見他臉上有些難為情樣子,便笑道:「我這事,大概只有你知道,但是我們往來也是很光明的,只是彼此環境不同,不能不有點顧慮,將來也許我有找你幫忙的時候哩!」

  馬國棟點著頭道:「一定,一定效勞。」

  說到這裏,不由得笑了一笑道:「我也有一句話,不敢告訴周先生,說出來了,一定會說我迷信的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這也無所謂,本來你就幹的是近乎迷信的職業。」

  馬國棟笑道:「也是前兩天,我到陳家去,那大姑娘報了一支命給我算,我說門門都好,可是要和南方人結親,更好一點。」

  周秀峰笑起來道:「你這話太冒失了,怎麼和人家算起這種命來?」

  馬國棟道:「這是我的經驗,平白無事的大姑娘要算起命來,這總有些原因,而且十成有八九是為了婚姻,有了這樣一個好機會,幹嗎我不去說兩句話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說過之後,她娘兒倆怎麼說呢?」

  馬國棟道:「大姑娘自然是不作聲,那陳大娘可說了,咱們這種人家,到哪兒去找南方人結親去呢?她這話,我覺得有點不對,和南方人結親,還另要一種人才行嗎?後來我一想,就明白了,她說的南方人是指著上中等社會的人而言。我想她這些話,也不是沒意思的,我就不知道周先生的意思如何了,像現在這種時代,咱們哪裏還會和人家分什麼貴賤階級?」

  說到這裏,馬國棟就自言自語地道:「姑娘是一個好姑娘,人是挺聰明的,將來居家過日子,那是不必提了,一定是好的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看你這樣子,倒是有意做說客。」

  馬國棟站將起來,連連將手搖了搖道:「你可別多心,她們實在沒有來托我來說什麼,我不過這樣比方著說罷了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我也是說著玩,你又何必多心哩。」

  馬國棟談了一會兒,就起身告辭。周秀峰忽然想起一件事,連忙向他招了招手,笑道:「你別忙回去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我暫不回家,想到陳家去走走。」

  周秀峰點了一點頭道:「既是如此,你就請便罷,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了。」

  馬國棟一想,這人說話顛三倒四,究竟是有話是無話呢,大概是有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吧。周秀峰看到那樣猶豫不決的樣子,他就明白了幾分,笑道:「我不過留你多坐會兒,倘若你有事要到隔壁去,你回頭再來坐也好,所以我不留你了。」

  馬國棟也猜不透他這是什麼意思,便到陳家來坐。陳大娘在院子裏洗衣服,水淋淋提起兩隻手,用圍裙擦著胳膊,迎上前來,笑道:「馬先生早就來了,在隔壁樓上說話不是?」

  馬國棟道:「是的,你聽見我說話的聲音了嗎?我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啊!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沒有聽到,我那大孩子耳朵尖,她聽到了。」

  說著話,陪他走進小堂屋。首先看見玉子站了起來,將一卷字紙向隔扇的板縫裏一塞,那一張舊方桌上鋪了大半張舊報紙,一塊無蓋的方硯池在紙角上壓著,硯池角上放了半塊斜腳墨,墨上架了一支筆,因笑道:「很好哇,大姑娘自己讀書、寫字起來了,很好很好,我說你是一個挺聰明的人不是?」

  玉子笑道:「你別給我高帽子戴了,我不是寫字,我是拿了筆墨描鞋樣子。」

  馬國棟道:「讀書是好事,幹嗎瞞著,好比我吧,若不是認得字,早在北京城裏餓死了。大姑娘,您要是這樣做下去,保管……」

  保管什麼呢?馬國棟找不出幾個合適的字,把這句話完成,卻只是向著玉子哈哈笑了一陣。玉子見他說不完這句話,也由他去,並不追問了。馬國棟道:「剛才在周先生樓上坐,周先生也就談到念書這件事的。他說,只要是念書的人,他都願意幫忙,也肯幫忙。」

  說著,自己覺得重了一句,就用手摸了兩摸鬍子。玉子很瞭解他的意思,微微一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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