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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姨太太站起來,低著聲音道:「是太太叫我出去見客的,又不是我自己要出去的。」

  黃太太冷笑道:「你倒會反咬我一口,不錯,是我叫你出去的,但是我只叫你出去見客,沒有叫你出去陪客。你倒趁風就上,會高攀,什麼人也不沾,你就單單沾上了趙太太。呸,你也不照照鏡子去,你那個長相,要找趙太太說話,你也配?」

  姨太太靠了床柱,低了頭,不敢作聲。看到黃太太那種凶樣子,總怕她說急了伸手一下,又得吃她的眼前虧。黃太太道:「說,還沒有說你,你就裝成這死樣子,剛才和人家高談闊論的情形,哪裏去了?」

  姨太太道:「我實在是早就要回樓上來的,趙太太總不讓走,若是不管人家面子是不是下得去,一定走開,似乎也不好。」

  黃太太向她冷笑了一聲,然後坐在椅子上,停了一停,才道:「好了,你現在對外也爬起來了,人家倒非你陪著不可呢,穿起衣服來再去吧。」

  姨太太也不知黃太太說此話是什麼用意,站著不敢動。黃太太道:「怎麼樣?你還要我的好看嗎?人家叫我來叫你去吃一頓,你不去,倒是我叫不動你了。」

  姨太太道:「我沒有上過席面,不會陪客,失了規矩,反而不好,太太給我辭一辭吧。」

  黃太太道:「誰又說你懂規矩呢?有人願意你嘛。給你三分顏料,你就要開染坊,你到拿起矯來了。」

  姨太太一想,太太既是這樣說了,若是不去,一定又要得罪她,只得擦了一把臉,然後又對鏡子撲了撲粉,這才穿上衣服,跟著太太下樓,到了會餐廳裏。

  只見設了兩張圓桌,黃太太自在一邊,做了主人,其餘一桌,本打算請一位張太太做代表的。這張太太的丈夫是黃經仁的秘書,要她坐下來代表主人,本來也是義不容辭的。她正要坐下,看見姨太太來了,絕沒有反列入來賓席內之理,因此張太太只起身一周旋,姨太太便一直向主席的地位先站定。黃太太一見,這才省悟了,原來又把她抬高了地位,竟和正太太一同做主人,仿佛今天這一次請客,就是二人共同行動一般。但是已經把她叫出來了,若不讓她上席,就怕這些客人要見怪,尤其是那位趙太太,她是非常歡喜姨太太的。當場把趙太太得罪了,她一不高興,今天這一次宴會,就算失去了一大半作用,便正色對姨太太道:「就在那邊坐著給我陪客。」

  姨太太見她說話時,臉腮上兩塊肉向下一沉,眼珠子也向中間定了定,做出一分笑容。姨太太一看那樣子,什麼也不敢說了,只答應了一個「是」字。

  大家入席之後,這頭一杯酒,照例是僕役們預斟的。到了第二杯酒,應該是主人翁自己斟了,只上了一碗菜,黃太太忽然站起來,轉向姨太太一抬手道:「這邊的客,也得陪陪,過來斟上一巡酒。」

  姨太太聽了這話,怎麼敢違抗,便站起來走到這邊席上來,拿了酒壺,站到客人的身後,由首席斟起,斟到主席黃太太面前為止。斟客人的酒時,客人少不得還站起來,謙遜兩三句。斟到黃太太面前,黃太太看也不一看,讓她拿了杯子斟著,斟好了,又放到黃太太面前。因為一面放下杯子,一面放下酒壺,不免手上顫動幾下,將酒灑了一點兒在桌上。黃太太又瞪了她一眼道:「怎麼斟酒斟到我這裏就灑了,你真不如人家老媽子懂事。」

  姨太太本來就不敢和正夫人頂嘴,何況現在又有許多嘉賓在座,都是贊成一夫一妻制度,反對納妾的正太太,若是得罪了太太,她們一定會群起而攻之的。那麼,自己更無立足之地了。因此一句話也不說,找了一塊白手巾來,將桌上酒痕擦了一擦,把酒擦得幹了,然後才坐到自己的席上去。黃太太道:「唉,你怎麼這樣糊塗,這邊桌上的酒斟了,那邊桌上就不必斟了嗎?」

  那邊桌上的客人,見姨太太已經在挨駡,就都站起來向著黃太太推辭道:「我們都不是外人,何必這樣客氣。」

  黃太太勉強笑道:「為公平待遇起見,既然這席斟了酒,那席就應當也斟。」

  姨太太也不等眾位來賓答應,已經拿了酒壺,又自首席斟將起來,斟完了酒,她再入座,以為無事了。

  偏是來賓一句話,又引起了難堪來。有一個女賓道:「黃太太很好,有這樣一個代表,將來有許多事情,都可以讓姨太太代表了。」

  黃太太聽了這話,大不高興,以為來賓都錯認為姨太太身份很高,可以代表自己,這是應該極端否認的,便笑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以至於分不開身去辦,若是真有什麼事,她這種人哪裏能辦?這是到我家裏來了這些年,我們慢慢把她教會了,若是初來的時候,就像一個傻子一樣,什麼也不懂。天下一種人,就是一種材料,這種人只好靠她年輕,添兩個孩子罷了。」

  在座一般太太們,雖不高興姨太太,這是對於自己的姨太太如此,若是人家的姨太太就不怎樣怨恨了。見黃太太對於姨太太當面說得這樣厲害,都也替她難受。姨太太卻還沒有什麼感覺,依然坐著陪客。

  因搖著酒壺裏的酒空了,便起身到旁邊桌上去添酒。只這一掉轉身的工夫,正開了一瓶葡萄酒,向酒壺裏倒,卻見小茶桌上,一個大酒海裏,滴了幾點酒,心想玻璃瓶子並不裂口,怎樣會漏。正拿著酒瓶子在手裏轉著,檢查漏縫,又有幾點酒滴在酒海裏,同時並有幾點酒滴在手背上,這才恍然大悟,並不是瓶子漏出酒來,乃是自己的眼睛失卻一部分知覺,雖然極力地忍住眼淚不流,然而眼淚一定要流下來,自己都不知道了。心裏自己警惕著道,當著這些人,自己會流出淚來,若是讓這位閻王奶奶看見,那還了得!也許當場就要把我驅逐出這宴會之場了。於是低了頭假裝著咳嗽了兩聲,借著個機會,將手絹掏出來,擦了一擦眼睛,還怕臉上不免有愁容,故意笑嘻嘻地裝出很喜歡的樣子來。於是提了那壺酒,重新入席。

  姨太太正是和趙太太同席的,趙太太今天很留心她的神情,見她勉強地說笑,知道她心裏很難過,剛才姨太太用手巾擦臉的時候,又看得很清清楚楚,分明是在擦眼淚了。趙太太一想,她本來不至於受這一場委屈的,都只為了自己要她入席,黃太太是不從不可,從了又十分不願意,所以在酒席上只管用話來侮辱她,自己是個客,也不能干涉到人家的家事上去,因之也只放在心裏。

  一餐酒席完了,姨太太周旋一陣,藉故先回房去。到了屋子裏,連忙將房門一關,情不自禁,哇的一聲,便大哭起來。自己又怕有了聲音,驚動了太太,因之橫伏在床上將手絹握了嘴,只是哽咽著。正在這會兒,只聽到房門輕輕敲了幾下,姨太太連忙擦乾了眼淚,輕輕問是誰。門外有人答道:「我姓趙,瞧瞧你來了。」

  姨太太知道趙太太來了,她是特別垂青的,便來開了門。趙太太也不進房,執著姨太太的手,輕輕地道:「我都明白,你忍耐點吧。」

  姨太太真沒料到趙太太特意追了來,卻是來安慰自己的,便點了頭道:「趙太太謝謝您!」

  趙太太道:「你也常上公園嗎?若有上公園的機會,請您打一個電話給我,我們再談談。」

  說著又拍了拍姨太太的手,然後轉身下樓堂。正當她轉身的時候,恰好黃麗華由樓下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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