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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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經仁道:「我進門的時候,見你哥哥向門房裏一縮,我猜他又來要你的錢了,我再給你一點。」 說著,就在身上一掏,掏出一遝鈔票來,拖住姨太太的手,便將錢交在她手裏。姨太太道:「我倒不在乎錢,上次你給我的一張支票,直到如今,我也沒有工夫去兌,只要你想法子,能讓我少受一點兒氣,比給我什麼都強。」 說著,手一縮,將那一遝鈔票,隨手塞在床上枕頭下,便遠遠地靠了窗子站著,打開玻璃窗戶來,伸頭看了一看樓下院子裏。 黃經仁也走過來,拍著她的肩膀道:「別這樣膽怯怯做賊似的。今天晚上,她要請幾位太太吃飯,這個時候,正忙著吩咐人,不會來調查的。」 姨太太道:「有什麼話,你說完了走吧,別給我惹禍。」 說著,就用手來推。黃經仁笑道:「這地方現在我站都不能站一站,這成了什麼玩意兒?」 姨太太卻不理會,只管將他推出去,隨後砰的一聲關了房門。黃經仁在門外笑道:「看你這樣子,我倒成了強盜了,在這裏多站一會兒,都會出毛病呢!」 姨太太在屋子裏答應道:「我不敢把你當強盜,人家可把我當著賊呢。你若是還有三分好意待我,你能少到我這裏來兩次,我就感激不盡呢!」 黃經仁還要說什麼時,聽到樓梯邊有步履聲,就背著手,慢慢地走了開去。姨太太等黃經仁去得久了,然後才歎了一口氣,不覺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情願天天啃窩頭、喝豆汁,也不要住這大洋樓吃雞鴨魚肉。」 她正這樣歎息著,忽然咚咚咚的房門一陣響,姨太太問了一聲誰,門外就有黃太太答道:「是我,快點開門,快點開門。」 姨太太心裏嚇得連跳幾下,想道:我就知道不能讓他在這裏待著,怎麼樣,果然來了。想著,只好來開門。黃太太一見她,便道:「你這為什麼,又是好好地哭喪著臉。」 姨太太默然無語,低了頭靠了旁邊一架玻璃櫥子站著。黃太太道:「別這樣鼓著臉蛋子噘著嘴,多麼喪氣。快點去換一件衣服,洗把臉,來了的客,都要見見你呢。」 姨太太這才明白,原來是有客要見見,便笑道:「我什麼都不懂,見了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太太給我辭辭吧。」 黃太太道:「幹嗎那樣沒出息,人家給你面子,人家不知道,還以為我怎樣虐待了你呢。」 說著,就突然向椅子上一坐,兩手在胸前交叉著,望著姨太太,一語不發。姨太太一見,太太已是十分生氣了,不敢再惹她生氣,便笑道:「太太,你有點兒誤會,我是睡了覺的,剛剛醒,所以顏色不太好,要不,怎麼會關著門呢?」 黃太太這才開了笑顏道:「我也正納悶,怎會關上門哩?你現在總算由地獄裏爬上天堂來了,吃了飯一點兒事也沒有,就是睡覺。你看你這臉色,真像倒了幾十年霉似的,趕快去洗洗,擦一點粉吧,我在下面小客廳裏等你,你就來。」 姨太太連連答應了幾聲,黃太太就起身走了。 姨太太重重地歎了兩口氣,於是到房後洗澡間洗了手臉,撲著粉,自己照了照鏡子,總怕臉上果然有倒霉的樣子,又在兩頰抹上一層薄薄的胭脂。修飾完了,退了兩步遠遠地對著大鏡子,笑了一笑,覺得倒也自然。她覺得這個樣子見客,客人一定會說她是很快樂的,那麼,黃太太也就不嫌她故意裝成可憐的樣子了。她慢慢地走下樓,到了內客廳的門外,又站著凝了一會子神,然後才推著門緩步而入。這客廳裏正是花團錦簇,坐了許多太太。黃太太就引著姨太太,到一個一個人面前加以介紹,說道:「這是我們姨太太。」 其間有幾位夫人,見著黃姨太太笑嘻嘻地在面前一鞠躬,也就笑著微微一點頭;有幾位夫人一提到「姨太太」三個字,就不由得生氣,今天在黃家,黃姨太太也算是個主人翁?然而看到姨太太,究竟是不順眼,板著面孔,只將嘴角略微動了動,那就算是對她報之以笑了。姨太太並不是個傻子,人家用這種不屑理會的態度對她,她豈有不知之理?可是客人來了,無論如何不好,沒有得罪客人之理,況且是黃太太的同黨,自己哪有那麼大膽,敢怪人家,只好默而受之。黃太太引她和許多位夫人都見面了,然後在屋犄角下一張椅子上坐了。 她所坐的地方,正好鄰近一位趙次長的太太。這位趙太太恰是由如夫人扶正過來的,不過她從前跟著趙次長在南邊過活,北京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歷史,所以這班夫人隊,便也把他拉在一處。再者她的丈夫,雖然還是個次長,然而與總統很是接近,這些夫人們,少不得耳朵裏面都聽見大人老爺回來說了,因之愛屋及烏,對於趙太太也是格外客氣。趙太太看這樣子,料是人家不知道她的底細,她就更大方了。這時,她看見黃姨太太那樣受人輕視,未免引起她當年受壓迫的苦懷來,看到姨太太坐到她身邊,她就先笑著向姨太太道:「你的北京話,說得很好。」 姨太太笑道:「我就是北京城裏人。」 趙太太聽她如此說,就執著她的手側著身子,向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「我以為你是南方人,或者就是我的同鄉江蘇人呢。原來就是北京人,這真合了平常一句話,叫著『北人南相』了。我看你年紀,大概有二十一二了吧?」 姨太太微笑著搖了搖頭道:「二十一二歲,要望哪一輩子了,癡長二十八了。」 趙太太道:「那真看不出來呀,我向來都覺得北方人是容易顯出老的,你真算是例外了。我想你沒有出閣的時候,那一定是比現在更漂亮了。」 姨太太先進門,見這些太太們對她那樣驕傲神氣,實在不能忍受。現在趙太太一再的誇獎,這麼一比,便覺這人實在可親,不由得便和趙太太談得來了。有兩個司長太太和兩個銀行家的太太,向來都是唯趙太太馬首是瞻,現在見她二人談得很好,就不能十分瞧不起人家,於是走到這屋子來,找椅邊角坐下,湊著和姨太太說話。黃太太的意思,本只讓姨太太出來見一見人,就讓她回去的,現在大家都給她面子,而且還有趙太太陪著說話,只好由她在這裏,坐談了一會兒。有女僕前來向黃太太請示,席面已經擺好了,是不是就要入席。姨太太一見,就笑著對趙太太道:「我不能奉陪了。」 趙太太一把將她拉住,笑道:「大家坐在一塊兒多談一談也好,為什麼要走?」 姨太太被她一把拉住,笑道:「回頭我再來陪趙太太談談得了,這個時候,還有點事情要去辦一辦。」 說著話時,就偷眼去看黃太太的顏色。黃太太雖然是在陪客說話,可是一雙眼睛不住地向著姨太太這邊偷看。現在趙太太不讓她走,大有讓她一同入席之勢,平常在一桌吃飯,倒沒有什麼關係。現在自己大請其客,若讓姨太太入席,顯見得平常是不分什麼大小,所以今天她就是正式請客,姨太太也要出來見見,當上半個主人翁,大小並立,這豈不是自己沒有家教。因之,她雖不好意思明白阻止姨太太出席,但是她瞪著眼睛,向姨太太板著臉。姨太太明白了,不敢再在這裏周旋,便對趙太太笑道:「我實在有一點兒事情,恕我不能奉陪。」 說著,她就勉強地走了。 到了屋子裏,將衣服換了,側坐在床上,正要把衣服折疊好了,然後向玻璃櫥子裏擱,也不知怎麼回事,手裏做的是這件事,心裏也不知道想的是什麼事,把一件衣服,只管疊來疊去,疊了不算,還要鋪在床上,慢慢地用手展平。正自這樣出神,咚的一聲房門推將開來,黃太太就向屋裏一跑,橫著眼睛一瞪道:「好了好了,你居然也做起主人來了。好吧,家裏的事,我都交給你,我可以不問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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