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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玉子下了炕,抬頭一望,不由得就看了對門樓窗上,只見那兩扇玻璃窗,依然向外打開,可是窗臺上,突然增加兩盆鮮花,開得很是燦爛奪目。這一見之下,她又奇怪起來了,從來不見窗臺上擺過花,怎麼現在突然擺起花來?那兩盆花,難道也是昨天那女子送的嗎?這年頭兒是大不同了,爺兒們和姑娘一樣可以交朋友,可惜我不是一個讀書的女學生,要不然我這就可以去找他,一樣可以和他坐在屋子裏談話了。望著那花,正在出神,恰好周秀峰伸出半截身子,憑窗閑眺。

  玉子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好好兒的,對他突然表示不滿,不像往日,周秀峰隨便站立多久,自己也不走開。這時是一賭氣,身子一扭,便閃開身。到了當日下午,找出一掛舊的細竹簾子,就在窗戶口上掛起來。這簾子很寬,一掛起來,恰好把整個兒窗戶遮得一點兒漏縫也沒有。陳大娘道:「呵喲,這簾子是早兩年隔壁人家搬家扔下來的東西,我看見還是好好兒的,所以留著,有兩年不動它了,今天幹嗎掛起來?」

  玉子道:「天氣一天熱似一天,蒼蠅蚊子全出來了,掛起簾子,就可以擋住一點,那不好嗎?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倒不是說你不該掛上,平常我叫你關上一點兒窗戶,你都不願意,說是悶得慌,這會子你倒把簾子掛來,擋得一點兒漏縫也沒有,我倒是很奇怪。」

  玉子叫她母親這樣說,卻沒有作聲。其實這簾子掛在窗戶上,外面瞧不見裏邊,裏邊可瞧得見外面,和關窗戶又是兩樣了。這日玉子初掛簾子,樓上的周秀峰並沒有留意。

  到了次日上午,開窗子的時候,忽然見對面屋子外垂著一幅竹簾,將兩扇窗戶全遮住了。周秀峰這一見,心裏很是奇怪,這一個月以來,玉子是坐在她那炕上,對著這邊做女工,有意無意之間,不能說是窗子原來是要開著的,現在突然掛起簾子來,分明是拒絕我在這裏望她了。我並沒什麼事對她不住,她為什麼突然有這種舉動呢?昨天下午,還看見她坐在那兒,給我繡枕頭套,十個雪白的指頭,遠遠地見她忙個不了。雖然買一個新的,並不值幾個錢,可是親眼看女孩給自己趕做,而且是自動的,這可不容易。天下人彼此送東西,那不過是一種人情,不算什麼,唯有女子贈男子的東西,男子收到,有一種奇異的感想。設若女子面許了男子,要送他一樣東西,在這樣東西未收到的時候,男子是二十四分盼望的,至於這樣東西是否寶貴,他又不遑問了。

  周秀峰這兩天,正是靠著窗戶,鑒賞玉子給他做枕套。當他鑒賞的時候,說不出心裏那一種愉快之狀,而且想到這一種愉快,在黃小姐那裏,決計是得不著的。所以一個人要在小家碧玉中挑選一個妻子,在室家之中,有許多事不用自己去操心,能辦得很妥當。大家閨秀,雖然多知道一些事情,自己的事還樣樣要假手於婢僕,哪裏還能給丈夫辦什麼瑣事?所以閨房之中,要減少許多自然的情趣。他想到這裏,全副精神又注射到玉子這一邊來。現在玉子正在這個時候垂下簾子,周秀峰大為掃興。大凡男子對他的情人,正有著熱烈希望的時候,情形若是給他一種打擊,他這種難堪真非筆墨所能形容。所以周秀峰對於玉子掛簾子這種舉動非常不解,也非常不快。他側著身子,把左胳膊撐在窗臺上,右手卻拿了一支未曾削開的鉛筆在玻璃窗上亂畫。

  忽然有人在身後說道:「心裏又想什麼事,只是這樣出神?」

  周秀峰回頭看時,卻是魏丹忱,笑道:「怎樣不聲不響地就進來了?」

  魏丹忱道:「我進來好久了,只見你一個人在這兒出神,不敢相擾。看了半天,你還是這樣出神,我就忍不住要問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也是學得你的,在這兒鑒賞宇宙自然之美。剛才有一群鳥由頭上飛過去,我望著它越飛越遠,越遠越小,一直飛到沒有影子。我的心思也就和這鳥一樣,想入鳥何有之鄉。」

  魏丹忱笑道:「你不要信口開河了,我看你半天,都是對著樓下那一間小屋子出神呢。我是明白你的意思了,這是《西廂記》上說的話,『外邊疏簾風細,裏邊幽室燈青,中間一層紅紙,不是雲山萬里,怎得個人來通消息』。」

  周秀峰笑道:「你這話不要胡說,人家的家庭,可不讓我們開玩笑呢。」

  魏丹忱笑道:「你不對我說實話,那就算了。要不然,我倒有一個法子,讓那個人兒卷起簾子來。」

  周秀峰聽說,忙問道:「你有什麼法子,讓她打開簾子?」

  魏丹忱道:「你不是說不讓我開玩笑嗎?既然與你無干,你又何必要人去打簾子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看,我一將就,你就賣起關子來了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由此說來,你一定很愛這位姑娘的了,但不知道她對你的感情如何。據我看,她對於你未必有什麼感情,若是有感情,明知道你天天要看到她,心裏才安慰的,為什麼把簾子倒放下來了哩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就知道你說有什麼法子,完全是鬼話,無非要騙出我的口供來。」

  魏丹忱聽到「口供」兩個字,心裏就是一喜,走上前拍著周秀峰的肩膀道:「朋友,你願不願那簾子打開?你若願意,你對我說實話,我就把法子告訴你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不能再受你的騙了,你把法子說出來,我自然會把話告訴你。因為我照你的法子去實行,你自然會知道內幕的。」

  魏丹忱道:「那不行,我原是要先知道呢,論起那姑娘,實在長得美,面貌也好,身段也好,風度也好……」

  魏丹忱的話,還未曾說完,就有人將門一推,喲了一聲道:「是誰,長得這麼好!」

  周秀峰看時,正是玉子的妹妹竹子來了。魏丹忱笑道:「你問這個人嗎,她姓陳呢!」

  竹子走了進來,笑道:「我知道你們說誰了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你知道他說誰?他是說他遠房一個妹妹。」

  竹子道:「別蒙人了,他不是姓魏嗎,怎麼他妹妹倒姓陳呢?」

  周秀峰道:「是他遠房的表妹,為什麼不是姓陳呢?」

  魏丹忱笑道:「我有這樣一個表妹,你的事就妥了。」

  竹子且不答他這話,將脅下夾的一包衣服,完全向床上一拋,說道:「衣服全都來了,我們那兒沒有了。」

  魏丹忱笑道:「呀,這樣子是生氣呢!」

  便攔住門道:「小姑娘,你別走,我有一句話問你,你們家裏為什麼把簾子掛起來了?」

  竹子道:「可不是,那一幅破簾子,有什麼好看,倒要掛起來?」

  魏丹忱道:「你回去告訴你媽,掛著怪寒磣的,把它取下來得了。」

  竹子道:「我媽就不願意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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