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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這姨太太的哥哥姓了關,又起號伯威。可是他為人,卻與那名字相反。自小做少爺,就不大肯念書。到了清末,他父親官運不好,閑住在京城裏,只吃一點兒積蓄。他又沒職業,終日提著一個鳥籠子上茶館,或者約了個三朋四友,架著鷹,帶著狗,到城外去放鷹和打狗獾子。父親一死,他討了親,自己撐門面,就靠借貸過日子。到了民國,旗人都閑下來,連借貸都沒路了,便把住宅賣了,剩下幾個錢勉強學著做小生意,遊手好閒慣了的人,哪裏能吃得這個苦呢?天天雖然愁著吃不飽,到了晚上,還要做發財的夢。因為有個同院子的在黃經仁家當聽差,家中有吃有穿,非常舒服,心裏很是羡慕。後來聽說黃經仁要討妾生子,他既是大官,又有家產千萬,便動了心,使了黃家五百元彩禮,就把妹妹嫁過來了。

  這黃家姨太太,人很清秀,而且還認識幾個字。只是揀失了婚,年歲大一點,有二十六歲了。黃太太正也不願黃經仁討那太年輕而又出身不好的人,所以黃姨太太的為人,對黃家的條條,竟是樣樣都合。她嫁過來之後,衣食倒是有了,就是很受氣,不能多說話,不能多親近丈夫,更不能誇獎自己的兒子。不過她知道黃家有錢,自己有兒子,又年輕,家產總會落到手裏來。無窮的好日子,都在後面,暫時受些委屈,也就顧不得了。

  這日在一桌吃飯,她依舊是默然不語,自吃她的飯。黃太太因為說話說得很高興,便回頭對她說道:「姨娘,你怎樣老在屋子裏坐著?不運動運動,那是與衛生有礙的。」

  黃姨太太笑了笑,說道:「我這脾氣是不好,總是懶得勞動,哪一天天氣好,我可以陪著太太到公園裏去走走。」

  黃太太道:「出去活動活動,還要擇日子呢。你和我們大小姐的脾氣,簡直相反,你兩個人,要各人換上一點兒就好了。」

  黃麗華的飯量,本來有限,這時舀了鴨子湯,泡著小半碗飯,連吃帶喝,聽到母親將她和姨太太相比,好個不快活,用筷子挑著湯裏的飯,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。忽然冷笑一聲道:「我怎樣能和姨太太相比呢?人家是世家出身呢,我明知道學不好,玩我也是要玩的。」

  黃姨太太無故受了黃麗華幾句搶白,不敢作聲,只低了頭吃飯。黃太太知道黃麗華雖是負氣之言,卻也有意挖苦姨太太,倒不由得笑了。

  黃經仁道:「你不要生氣了,我看你這樣子簡直飯要吃不下去,你要去跳舞就去跳舞,我不攔阻你了。」

  黃麗華將筷子放在桌上,用手撫著桌沿,目光下垂,卻說道:「爸爸這是什麼話?難道我為了不能出去,就拿姨太太來出氣嗎?」

  黃經仁看了看夫人的臉色,然後笑道:「孩子,你多心了,我何嘗是這樣說呢?」

  黃麗華道:「我也沒說什麼,你就幫著姨太太說我。」

  黃經仁笑道:「太太,你在這兒當面,我幫著誰說誰了哩,我晚上也不出去了。麗華,你要出去,你就坐那車子去得了,不過以後……」

  說時,仍舊用眼偷看太太的臉色,笑道:「哈哈,以後我們不用這樣拼著坐車了,我有一個朋友要出京去,留下一輛貝克式的車子,只要四千多塊錢出讓,若是我要,他還可以賤些,我就買來送你吧。」

  黃麗華聽了這話,便拉著父親的手,笑道:「真的嗎?別這會兒說了讓人家歡喜一陣子,事後又不給。」

  黃經仁站起來,用手拍著她的頭道:「只要你肯聽話,我哪兒又在乎幾個錢呢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我一定聽話的,一定聽話的。」

  黃太太原是板著面孔坐在一邊吃飯,這才笑道:「看你兩人,都是『銀樣鑞槍頭』。」

  黃經仁是白費唇舌。吃完了飯,黃麗華換了跳舞的衣服,到底跳舞去了。

  黃經仁夫婦對於女兒就是這樣的態度,所以黃麗華要什麼,總是有求必遂。離這說話的日子只隔一日兩夜,到了第三天下午,黃經仁便把那輛汽車買來。汽車一直開到外院,就請黃小姐出來看汽車。正在這個時候,周秀峰前來履拜訪之約,聽差拿著名片一回,黃麗華說了一聲:「請!」

  就邁步迎上前來。周秀峰取下帽子,早是一鞠躬,黃麗華笑道:「密斯脫周,真是講信用的人,時間極准呢。」

  周秀峰見汽車開在院子裏,笑道:「我來得似乎不湊巧,密斯黃要出去吧?」

  黃麗華道:「不是的,這是家父給我買的一輛新汽車,剛剛開到,我是來看車子呢。」

  黃麗華說著話,便引周秀峰到客廳裏來坐。

  這客廳裏的陳設,異常別致,四周牆壁,都是由黃綾子裱糊的。此外,所有沙發椅套、帳圍,也用的是緞子,足下的地毯,按著桌椅的部分,配了有花紋。屋子正中,安放圓桌的地方,地毯上盤著五條龍,簇擁著一個球,這桌子六個腳,恰好都放在這球上。其餘的陳設,都是以黃色為主。劉子厚家裏已經窮極奢華了,可是還沒有黃家這樣精緻。靠著客廳的東邊,開著一個雕花月亮門,門邊垂著黃色的紗帳,在紗幔這邊,看紗幔那邊,也是一個客廳,裏面家具全換了中國的紫檀木仿古雕花式的,雖然看不十分清楚,也可以見一種那偉大的規模。

  當時黃麗華就請他這邊坐了,周秀峰和她各坐在一張沙發榻上,對面而談。黃麗華笑道:「我是善忘得很,不是密斯脫周來了,我倒忘了這個約會。」

  周秀峰見她一再誇讚能守信用,心裏非常高興,笑道:「我也幾乎忘了呢。我昨天晚上出城去了,住在清華園。清早想起來,覺得我太馬虎了,馬上搭了火車,便趕著回京來,進城也沒回家,一直就到府上來了。到了門口,我一看手錶,和約定的時間倒只差五分鐘,總算沒有失信。」

  黃麗華笑道:「所以我一見了面,就說密斯脫周守信呢。」

  說話時,早有一個聽差推著一張活動茶桌,到面前來,茶桌上擺著茶壺茶杯、點心碟子,這也算是仿外國人請客喝茶的辦法。聽差將茶壺向杯子裏斟好了茶,然後才退去。黃麗華舉著茶杯,對周秀峰笑道:「我是忘了預備招待,簡慢得很。」

  周秀峰道:「我是向來不拘形跡的,以後要來拜訪,還望密斯黃不要這樣客氣呢。」

  說畢,彼此一笑。周秀峰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便向桌上放下,剛一放下,因一時又找不出話說,複又把茶杯捧起。

  倒是黃麗華先想起了一句話,因問道:「歐勃琳先生那兒,我去了兩次,他倒問起了密斯脫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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