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


  竹子道:「他問著說,你姐姐多大年紀哩,我說十八歲了。他又問是哪個月生的哩,我說不知道。」

  玉子道:「你怎麼不知道?我是八月十五生的。這是很好記的日子,怎麼會忘了!」

  竹子道:「咱們又不和他攀什麼親,幹嗎告訴他這些個話呢?」

  玉子道:「瞎嚼嘴。我不和你說了。」

  竹子點著頭道:「不和我說?好極了。」

  說完,一抽身就跑了。玉子抱著膝蓋,坐在炕上,低了頭想這一番情形,悶坐了一會兒,把活計才拿起來做。做不了多大一會兒,又好好地停著針想起來。直待陳大娘隔著屋子叫吃飯,這才走下炕來。

  這中間屋子,是陳大娘家兼做廚房,兼做祖先堂的。西邊那屋,卻住的是老兩口,是賣白薯的老蔡家,中間這屋子,他也有一半,是和陳大娘共用的。靠著陳大娘的壁子,擺了一張四腿桌子。桌子上這時一大瓦盤子窩窩頭,正是熱氣騰騰的,一隻大缽碗盛了一碗鹽水疙瘩絲兒。玉子走出來,搬了三寸闊的白木條板凳,靠住了桌子,無精打采地坐下。竹子也端了一條凳,在橫頭坐著,她一看見桌上只有一隻碗,噘著嘴說道:「老是吃這鹽水疙瘩,想喝口湯也不成,我不吃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鹽水疙瘩,為什麼不能吃?十二個子買半斤,也只夠吃一天的。不吃,活該!你餓著吧!」

  玉子左手捏了一個窩窩頭,咬了一口,右手拿著筷子,在鹽水疙瘩絲兒裏面撥了幾撥,夾了兩根絲兒吃了,皺著眉道:「真鹹!澆上一點香油和醋,也好吃些。就是這樣,疙瘩絲兒拌疙瘩絲兒,一點兒味兒都沒有。」

  陳大娘拿著幾個窩窩頭,坐在門口一條凳子上,吃得正有味兒,聽了這話,便說道:「孩子!我是容易嗎?你怎麼也說這話?我一天到晚洗衣服,手皮都洗掉了。我還不願意吃好一點兒,穿好一點兒嗎?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一家的嚼穀都指望著我一個人,在我做得動的時候,做一天,吃一天,倒沒有什麼。若是有個三災兩病的,大家都不吃嗎?所以我少花幾個,積幾個錢,也是為了你們,省得做不動的日子挨餓。等到我一口氣轉不過來,天大的事,我也不問了。你們死也好,活也好,我是沒法子。要是說我活著一天的話,我就得替你姐兒倆管吃管穿,往後日子長著呢。望著你們姐兒倆,都有了主兒了,知道哪一天呢?……」

  ①嚼穀:指吃穿日常生活費用。

  玉子道:「您瞧瞧我只說了這麼一句,您就說上這一大篇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的話還沒說完呢。你想,日子又長,錢又少,不省著一點兒哪成啊?你雖然也幫著我一點,能掙個三吊五吊,可是你又愛個花兒朵兒的。走在人前,總要這麼一個面子,你掙的,也只夠你自己散花的了。要說吃的,我還不想弄好一點兒嗎?就說炒一碗豆芽吧,八個子兒豆芽,倒要添上八個子兒油鹽醬醋,還是吃了上頓,沒有下頓……」

  玉子將半個窩窩頭向空碗裏一扔,把筷子啪的一聲按在桌上,說道:「您老人家,有完沒完?我不吃了,成不成?」

  陳大娘道:「我和你談心哩。你不愛聽,我不說就是了。」

  這時,那個賣白薯的老蔡的妻子王氏,走出房來,說道:「大嬸兒,你也特省點,這幹疙瘩絲兒,可真不大好吃。你就湊合著買兩把菠菜煮一碗湯,倒也好些,菠菜還不算貴,有一個大子兒,能買上一把了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姥姥,您不知道,這菠菜,她們也是吃膩了的。」

  王氏聽說,顫巍巍地在屋子裏捧著一隻菜碗出來,說道:「這是我們早上煮了的大半碗小白菜,讓孩子們吃上一點兒吧。」

  說著,便把那碗菜送到桌上。陳大娘道:「您留著吧,兩個老人家都捨不得吃,倒讓我們吃了。」

  王氏道:「不要緊,晚上我們下麵條兒吃,用不著菜。讓她姐兒倆吃飽一點兒。」

  陳大娘道:「謝謝,您哪……」

  一言未了,只聽見院子外面有人笑道:「大嬸,您多禮啦。什麼事這樣客氣?」

  大家回頭一看,原來是舊街坊,馮家四姑娘來了。這馮家四姑娘,小名叫桂貞,兄妹合算起來,排行第四,所以人家都叫她四姑娘。她父親原是當獸醫的,早去世了。她母親馮大娘帶著兄妹四個度日。她大哥自小夭折了。二哥懷德,給一個馬車行裏趕馬車。三哥懷民,在一家宅門裏當聽差,家裏就是她母女倆。馮大娘自幼學的一手好活計,後來又會打繩子物件,就接些活計,連掙錢,帶教桂貞做針線。陳大娘因為兩個人都是孀居,很說得來,就叫玉子也跟著去學活兒,來往一久,玉子拜馮大娘做乾媽,這就格外親密了。

  因為馮氏母女在外接活兒做,認識了大華公寓的一位屈先生。這屈先生三十多歲,是部裏一個僉事,而且又在好幾個地方弄了掛名差事,雖然各衙門裏都欠薪,因為他進項多,用度少,手邊很活動,而且有個七千塊錢的積蓄。他有一次親自到馮大娘家裏來拿東西,看見桂貞長得十分清秀,倒看上了。恰好馮大娘不在家,又和桂貞說了幾句話,見她說話從從容容的,似乎是個溫柔女郎,心裏不免一動。過了些日子,打聽得桂貞還沒有許人家,便托人做媒。他可是說明了,他雲南故鄉還有一房家眷,但是隔著萬里地,那位夫人是不會到北京來的。所以娶過來了,也與大夫人無異。

  ①僉事:舊政府部門的官職,相當科長。

  馮大娘窮了一輩子,聽說有位老爺願來做自己的女婿,這自然是樂意的事。不過有一層,他家裏還有一個大夫人,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人做二房,這倒要細細地商量一下子。那位屈先生見馮大娘猶豫不決,就把銀行裏存款的摺子送給她看,說是有這些個錢,就是兩房家眷全在北京,也可賃房居住,那要什麼緊。馮大娘見了這些錢,倒還罷了。唯有這桂貞姑娘,心裏倒吃了一驚。心想這一嫁過去,那六七千塊錢,就是我的了。做了太太,又可以發財,這樣的事情,恐怕打著燈籠,也沒有地方找去。

  雖然說他還有一個人,可是在雲南呢。人家常說,遠不過雲南、貴州。這樣遠的路,她還能來嗎?就是能來,我先把這六七千塊錢一把全拿在手上,我過我的日子,也就不怕誰了。靠著這六七千塊錢,穿的、戴的、吃的、住的,哪樣沒有?她先聽說提親,還是愁著做二房;等到知道有六七千塊錢的存款,就整整想了幾天幾夜,覺得還是早嫁這姓屈的為妙。她母親一時不鬆口,反而焦急起來。

  馮大娘自己拿不定主意,便把兩個兒子叫回來,問他們怎麼辦。懷德、懷民都極力贊成。不過懷德說:「既然是做二房,咱們不圖個名,也圖個利,姓屈的多拿出幾個彩禮錢就成了。」

  懷民說:「彩禮呢,有個兩三百就成了。可有一宗,不是把人賣給他,咱們要往來的,攀一個好親戚,得一個靠山,咱們也有個出頭年月。」

  馮大娘道:「好哇!你們一個想發財,一個想找事,都指望著在你妹妹身上呢。這個是你妹子的終身大事,我還總得問問她。」

  他們母子三人,在外面屋子裏說話,桂貞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咕咕著說:「問我做什麼?我是全憑媽和哥哥做主。」

  馮大娘一聽這話,知道姑娘是樂意了,就答應了屈先生的婚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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