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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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道:「是的,今天一大早開走的。不開走也沒有意思,這什麼都沒有了。我還不是出去找糧食度命嗎?」 李守白聽說常德標一營也走了,心裏倒掃除了一件不痛快的事。向老人道謝著,牽馬走進村子來。一路上樹砍了不少,人家的牆屋,也有幾處倒塌的。除了幾處地下,挖著大小工事,就是馬糞,別的是看不見什麼。一直到了韓樂餘家,大門是虛掩著的。走進屋子,院子裏石縫裏,長出兩尺長的草,破牆倒壁,各屋子門全都洞開。不但是細軟,連桌椅也只孤零殘破的幾張,隨處亂丟。三間廂房,卻是床鋪、桌椅擺得整齊。臨窗桌上有一盞油燈,還有一把茶壺。雖是地面上也有散碎東西,屋子裏並沒有霉味,自是有人住著,不久才走。那住著的人,當然是孟家父女了。 寂寞的村子,殘敗的人家,自己腳步移動,都覺得有沉重的聲音發出來,心裏這份酸楚滋味,竟讓人神經感觸到一番恐怖。李守白髮了一陣呆,且把馬背上的行李取下,放在廂房裏的空床鋪上,馬就讓他拴在院子裏一棵小樹下。扶起堂屋地上一把木椅,吹去上面的灰,靜坐了一會兒。心裏想著:人一個不見,殘敗的屋子,看了只讓人增加一種難受。可是心裏頭對於這裏一塊石頭,都有點留戀。坐在這裏,儘管無味,好像立刻走開,有些過於忍心似的。於是下了決心,在這殘敗的屋子裏,再住他一宿。 走到廚房裏去,鍋灶都在,柴水也都是現成的,於是燒了一鍋開水,將廂房裏那留下的茶壺盛了。把被褥展開在床鋪上,靜靜地躺了一會兒。這個村莊,真是死過去了,什麼聲音都沒有。環境越是靜止,他的心卻更是思潮起伏,一點也不能安定。於是起來在屋子裏徘徊一陣,又到了大門口站著閑望一陣。晚餐是在各屋子裏搜羅得了半瓦缽麵粉,又得了一些鹽粒,就煮了半鍋麥糊吃了。忍耐地睡了一晚。 到了第二日早晨,實在是不能忍了,將緊要的東西收拾了在一隻小皮包裏,隨身帶著。把韓家大門關了,自己用桌子搭了腳,在短牆上翻跳出去,然後順了村子裏的路,隨處觀察一番。在一棵歪斜的樹下,站了一下,正悼傷這棵樹,也是個劫餘之物,卻有一陣歌聲,送入耳來: 太平花,太平花,年年開在山底下,去年花兒真正好,今年花兒有點差。春光惱壞了窮人家。去年花下嬌兒女,今年花下沒了爹和媽。我眼裏看著花,心裏怨著它。多少村子變成了渣,多少田地沒人做莊稼。亂世人不如牛和馬,太平花你開來做什麼? 他一想,這不是太平花歌嗎?調子一樣,詞可變了。這麼一想,四處張望,卻是兩個半大孩子,穿了破舊衣服,赤了雙腳,在地裏找野菜,一面工作,一面唱。他心想,這歌詞充滿了怨恨,不是初聽時那溫柔滋味了。這就想到普渡寺裏,那一叢太平花,不知道做了什麼樣子,決計去看看。於是順了向廟裏去的路,繼續向前走。走不多路,便有一道屈曲向前的大戰壕,這壕不過五六尺深,卻有八尺來闊,壕底上有好幾道車轍,似乎這裏面,曾走過車子。 順了這壕向前走,約有一里之遙,突入一道橫壕,順了莊外的高坡,蜿蜒而去。壕的前方,用鵝卵石砌著短垣,約高出土面一尺,向外露著窟窿。壕裏剛夠一人深,二人並肩可走。在壕的上面,用粗樹鋪了直壕,攔著橫樑,再蓋上大小石板,石板上還鋪了一二尺深的浮土。這個時候,浮土裏長出來的青草已是很深。出了這壕,約有一二百米達,又是一道壕溝。這壕挖得更深,上寬下窄。在壕底土裏面,都插著又尖又密的木釘,釘子有一尺來長。這溝裏面卻臥倒了兩具枯骨,穿在那木釘子上。過了這道壕,便是一道電網,由缺口的地方穿出去,又現一道小溝。小溝外面,便是鹿角。所謂鹿角,乃是將大樹枝砍來,將樹尖朝外,倒放在地上,列成一排,和戰壕成平行線。 他經過了許多層防禦物,由暗中驚訝著道:「這地方戒備如此森嚴,真還有安樂窩嗎?」如此想著,依然順了戰壕走去,聽得流水潺潺的聲音,隨著原野的清風,有一聲沒一聲,斷斷續續地送進到耳朵裏來。走近前來,這乃是一道河溝,這大戰壕恰好把這道河圍到了裏面去,溝上架了一塊平平的石板橋,低頭看到河溝裏的流水和石頭撞擊作響。李守白猛想起來,去年初到安樂窩來的時候,不是在這裏首先聽到太平花的歌詞嗎?為時幾何,山水如舊,村莊上是破壞得不堪了,太平花的人是不見了,太平花的歌也變成了淒慘的怨聲,卻不知道普渡寺的太平花,榮枯如何?恐怕也不會是以前那種樣子了。這戰壕正是繞了山坡,直到山腳下去,由此上山,原來人行的大路,都長了蓬亂的草,草長著繁密的地方,幾乎找不出道路來。 到了普渡寺前,那一叢竹子,卻有一大半被人燒糊,廟的大門坍了半邊。守著大門的那一尊彌勒佛,只剩了下半截兩條腿。佛座前卻蓬蓬松松地擁了一大堆土。進得前殿,一方的屋子都倒塌了。院子裏的大樟樹也只剩了幾枝凋零的老杆。再進後殿,連牆基都看不到。圍著一個大天井,堆了三處瓦礫。天井中間那個青石砌的花台,已經坍下來了,和著殘磚亂石,變成一攤土,離地面還高出一二尺來。土上焦黃的舊蓬蒿,和嫩綠的青草,幾乎把原來花台的形跡,都給埋沒盡了。 李守白站在瓦礫叢中,自己呆想了一下,原來栽太平花的地方,不是在這裏吧,莫不是還在最後一個殿裏。正待再向後走,一陣風來,將那一攤土上亂草,吹著分散開來,現出幾片長葉在草裏頭閃動。走向前,分開草來一看,裏面一根柔枝橫臥在地上,綠的葉子依然相對地列在枝上。仔細看時,正是上次賞鑒的太平花呀。 這花臺上原有五株花。若是不看花只看枝葉,像一大叢小葉竹子,長遍下這個天井。於今卻只剩了一小枝,埋沒在這深草堆裏,越淒涼。這稀世名花,此地所認為是一件寶的,不過是這一點點了。然而由理想來揣測,這五株太平花,所剩下來的絕不止這一點點,還當尋尋看。於是用手分開了深草,低頭再看一遍,這倒尋著了太平花了,有一叢完全死了,剩了些枯條,上面纏繞著麻線般粗的野藤。有一叢毀除了一半,一半倒臥地上。還有些枝葉,其餘的幾叢在土面上,略微露出些短樁子,明年春來,恐怕不會再開花了。 自己站起來,對了這個天井,不免怔怔地望著,對天井太平花的花台,悵望了許久。又對配殿正殿看看,只西南角上,還禿立著兩堵敗牆,在兩牆交界的釘上,還架了幾根椽子,一角屋頂,然而陪襯著滿地瓦礫,更顯得荒涼了。 這也不知是有人故意的,或者是有別的原因,在西南牆角下,倒將四五尊泥塑的羅漢,叢聚在一處。李守白對佛像點點頭道:「佛菩薩,整個的廟都毀滅了,這一角之地,就能躲避風雨嗎?」他看了一遍,更是悽愴叢生。皮包裏現成的筆墨,就拿出來在殿壁上寫了四句詩道: 劫火無情甚,煙消十萬家。 佛光變荊棘,埋葬太平花。 年月日,李守白再遊普渡寺,感而賦此。 筆還不曾停,卻聽到身後有腳步聲,回頭看時,是一位穿青呢學生服的青年。正驚訝著,他笑道:「李先生,你雅興不淺呀!」 李守白就近一看,想起來了,是北京學生聯合會裏的代表——高進展。在北京是彼此常接觸的,於是握著手笑道:「幸會幸會,不想在這裏遇見。」 高進展道:「我知道你到過這裏。」說著,看了牆上的題詩道:「你感慨良深啦。那位太平花小姐呢?」 李守白道:「你也曉得她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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