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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孟老闆聽到這個「搶」字也就沒了主張,父女二人搶著收拾兩個包袱,就向村子後面跑。當日並沒有走遠,就在山上一個古廟裏藏著。這廟裏根本就有許多逃難的鄉下人,圍聚在處。以前呢,各人吃著各人的乾糧,後來乾糧吃完了的,也就向別人勻著來吃,直等著乾糧吃光了,大家各逃生命,都向著進山的小路,再向裏走。依著孟老闆的意思,也要躲到山裏面去。貞妹卻是不肯,說是再往裏走,李守白回來,就不容易遇著了。到了這時,孟老闆是一身之外,什麼東西也沒有,無論在哪裏藏身,都是逃難,就在這裏多住幾天。

  那個時候不過是剛交秋季,衣服穿在身上,晝夜都夠了。認為還有問題的,便是每日兩餐食糧。因之每日父女兩人,睜開眼睛來,不想別的,便是到滿山頭去找尋吃喝的東西。頭一兩天,在山地裏找著兩處番薯地,雖是經人刨挖多少次,但是仔細尋找,土裏頭總還有人家不曾刨乾淨的。父女二人用手指當了鍬鋤,蹲在地上亂刨亂扒,居然也就找出幾斤番薯來。山上沒有鍋灶,也沒法子煮熟來吃,只是就山草裏燒著一把火,用筷子把番薯穿著,伸到火焰上去炙烤。這樣吃了三天,番薯根也找不到一條了。沒有法子,父女二人又滿山滿穀去找尋食物。在他們找了一天之後,卻在山窪裏找著一棵栗子樹。

  這個日子,栗子是剛剛長熟,打了下來,敲破了蓬毛,生的可以吃,放在草裏燒熟了也可以吃。吃了又打,倒不為糧食恐慌了。在廟裏住著,也並沒有什麼侵擾。這樣過了七八天之久,依然是太平無事地住著。貞妹就和孟老闆商量,也許山下並沒有什麼事,不妨到山下去瞧瞧到底有什麼變動沒有。假使沒有變動,我們就可以下山去過著,何況這山上住著也是消息不通的。孟老闆也沒有什麼話說,因道:「因為你不願離山下太遠了,所以不上不下地在這裏住著,吃了許多天的冤枉苦。唉,你這樣吃苦,都為的是李守白,他能不能夠明白你這一番心意呢?」

  貞妹被父親反問著,也是沒有話說。但是他二人都這樣委屈無話可說的時候,不得不彼此壓迫著,走下山去。

  二人到了山下,那平野是靜悄悄的,一點聲息沒有。在山麓上走著,遠遠地看那安樂窩時,在蕭疏的樹葉裏面,人家屋頂上,豎著一面小軍旗。此外不但沒有什麼別的東西的影子,就是天上的鳥雀,也很稀少地由那邊天空中經過,大地只是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  到了安樂窩一看,十家房屋就有九家是倒塌的。他們正在路上徘徊著,突然有人從破牆沖了出來,大喝一聲,回頭看時,乃是一個士兵,手提上了刺刀的步槍,兇狠狠地走向前來。孟氏父女在戰場上轉了這樣子久,對於軍人接近的太多了,所以雖是突然受著一喝,心裏還鎮靜,便站住了腳,把自己實在的情形告訴了他。

  士兵道:「你若真是逃難的,膽子也就太大了,你們說的話我們不能全信,要帶去見一見我們的營長。」

  孟氏父女對於他們當然是絲毫不能抵抗的,也就只好跟著他們去見營長。他們去見營長的所在也就是當日李守白見營長的所在。這位營長依然是常德標原人,還不曾走開。彼此相見之後,都不由得驚異起來,常德標先啊喲了一聲道:「你們父女兩人,還在這地方,不曾走嗎?」

  孟老闆真也不料今天所遇到的,還是常德標,除了不受驚駭,而且還笑了起來。常德標笑得只用手去摸半邊臉腮,笑道:「這真是好極了的事,我正要打聽你們的消息,你們也就來了。」說著將兩隻眼睛只管注射在貞妹的臉上。當然貞妹和他是很熟的人,也就不用躲閃,很大方地向他微笑了一笑,嘴唇略微動了一動,表示著說話的意思。

  常德標笑道:「你現在相信我是一個好人了嗎?」

  貞妹知道做了營長的人,權威是更大的了,便掉過臉來向孟老闆道:「爸,我們在這裏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嗎?若是沒有什麼話,我們就可以走開了,人家辦公的人,也沒有工夫和我們閒話呀。」說畢,就做個抽身要走的樣子。孟老闆還不曾跟著移腳呢,常德標卻向她搖搖手道:「不用害怕,就是在我這裏多耽擱兩三小時,我也不能把你們吃下去了。」他說話時,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容,但是向人瞪了兩隻大眼,很像生氣的樣子。

  孟老闆是領略過了常營長脾氣的,知道他一發了脾氣,不容易攔阻的,只得回身依然向常營長站定。常德標微笑道:「你們記得以前的事,以為我做了營長,又要發出威風來嗎?我這個人就是這樣,說了的話不會反悔的,你們安心在這村子裏住著,我還是你們一個好朋友。我把事情辦完了,就來找著你們閒談個天兒,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啦。」

  孟老闆看看他的神氣,又聽他還是朋友的話,這才道:「營長,這個地方還能容我們永久地住著嗎?」

  常德標對他們望著,微微搖了頭道:「就憑你們兩個人,這前線上就可以愛怎麼跑就怎麼跑嗎?這個地方,前後左右,差不多都是戰場了。韓家那屋子,倒還有幾間好的,還是到那裏去住著吧。若是沒有吃的,倒可以在我這裏分些軍米去。」說著望了他們,又微笑道:「大概這個地方,沾了軍營兩個字,你們大概有些害怕,我也不久留你們,你們自己到韓家去安排歇腳的所在。走是走不得,在村子前後都有我的兵把守著,糊裏糊塗讓你們闖進來了,他們就夠疏忽的了,還能讓你們走了出去嗎?」

  孟老闆道:「這村子裏,現在不就是常營長為大嗎?只要常營長一句話,我們也就走了。」

  常德標微笑道:「你以為我肯說那句話嗎?我讓你們走,就是送了你們的性命了。」

  孟老闆聽他說得如此嚴重,也摸不著頭緒,只是後悔,不該走下山來。當時帶了貞妹走出營部,再向韓樂餘家走,他們的大門卻是向外虛掩著。用手將門推開,向裏一看時,這倒不由得人笑了。原來大門還是那樣好好的,大門裏面卻都是破爛歪倒,僅僅是旁邊廂房,還算是全好的。他父女兩人正在這裏打主意,一陣腳步聲,卻有些兵士擁了進來。貞妹首先嚇了一跳,他們為什麼來著,定睛細看他們不是徒手的,有的拿著大口袋,有的拿了床板凳子,有的手上捧了鍋碗爐子。

  一個兵笑道:「喂!這是我們營長讓我們給你帶來的,你和我們營長是至親吧。」

  孟老闆由破磚堆裏走了出來,看到這些東西,問道:「呵喲!這是常營長送給我們的嗎?那口袋裏大概是米。吃的睡的全有,你們常營長替我們真想得周到,謝謝。」

  孟氏父女自己安置床鋪、爐灶,兩野人又變成難民了。到了晚上,常德標又派人送了兩床舊被和兩卷草席來。

  孟老闆道:「想不到常營長那樣一個脾氣暴躁的人,一變好了,待人就是這樣仔細周到。」

  貞妹搖了頭冷笑著道:「據我看,這人待人太好了,恐怕裏面有點作用。」

  孟老闆道:「這些東西,他們手底下都很方便的,分撥些給我們,那也不值什麼啊。」

  貞妹道:「不值什麼嗎?遭難的人也多著啦,他怎麼不分些東西給別個人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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