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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▼第二十五章 予遺棄者以遺棄

  這個風雨亭子,敞著四周,立在鎮市頭上不遠,還是來往行人必經之處。李守白坐在那石凳上,在斜照的月光下,正湧起如潮的幻想,有兩個人談話聲走了過來。其中一個,聲音頗熟,注意看時,月光下看得清楚,那人是黃種強的勤務兵黃得勝,便叫住了他,他呀了一聲,表示很吃驚的樣子,問道:「李先生,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?」

  李守白道:「這是一條逃難的太平路,我為什麼不來呢?你們團長怎麼有工夫出城來?」

  黃得勝道:「他告假回家一趟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打仗的時候,怎麼告得動假呢?」

  他笑道:「人家回家辦喜事,和師長有交情,為什麼告不動假呢?你沒聽說嗎?為了一致對外,說是不打仗了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黃團長自己辦喜事嗎?」

  黃得勝笑道:「是的,岳丈和新娘都在一路。那新娘子是你熟人啦。」說著,他打了個哈哈。

  李守白聽了那話,幾乎要暈倒過去,退了一步,扶了亭子的木柱,問道:「這喜事快得很啦。」

  黃得勝笑道:「誰說不是,我們全住在圓月寺裏,你過去談談吧。過去的事,不必介意了。」他不說這句話也罷了,聽了他這句話,勾起了他一腔恨,便道:「我不去了,各幹各的吧。」

  黃得勝道:「李先生住在哪裏?」

  李守白道:「我住在街中間李家小店。」

  黃得勝道:「找著你的本家,我還要到街上去買點東西,還要打酒呢,回頭見。」說著,他和那個引路人走了。

  李守白昂起頭來,對月亮歎了一口長氣道:「原來如此,果不出我之所料。」在亭子上又坐了一會兒,心想,黃得勝回廟去一報告,黃種強或者不願見我,韓老先生一定會來的,那也很好,我可以單獨地和他談談,我已有妻,我也不好打斷他們的婚姻。但黃種強這種對付老同學的卑劣手段,我一定得在老先生面前發幾句牢騷。於是下了決心,不去廟裏和黃種強相見,立刻回到小客店裏去等候著。誰知等了兩三小時,全客店裏人都安歇了,韓樂餘不曾來,其餘的人也不曾來。想再追到廟裏去,可是夜又深了,未免引人大驚小怪。好在他們夜裏不能走,明天一大早去見他們吧。掏出表來看看,已是十點鐘。

  在這鄉鎮上,確是深夜,只得安定了那七上八下的心事,安心在客房裏上床睡覺。但他心裏各種不同的思想,決不肯停止一下,他也就沒法子可以睡著。最後他想得了一個結論,便是和黃韓兩方面都見面了,有什麼法子可以阻止他們兩家的結合。無論怎樣,自己也不能否認自己是訂了婚的男子。既然見面沒有什麼結果,走去見面,徒然是增加大家一番難堪。於是他把所有原定見面的計劃,全部推翻了。兩眼合著蒙矓了一會兒。睜開眼來,窗戶已經發白。他不再睡了,起來叫醒那個挑行李的夫子,給了他幾天的工資,把他遣走了。牽出那匹老弱的馬,把兩件小行李縛在馬背上。然後漱洗一陣,向店夥要了一壺粗茶,坐在店門口吃幾個大燒餅當早餐。他一面吃著,一面看那背了行李的馬拴在門口柱子上,一面又向街那頭看看,黃韓兩方是否有人來,以便說幾句最後的話。然而太陽在街頭上透露出陽光了,靜悄悄的鎮上,漸漸難民擁了出來,並沒有什麼人來探訪,自己原來天亮就走的,這又耽誤兩小時了。心想,除非黃得勝回去不告訴見了自己,不然,韓樂餘不會不來的。可能是黃種強攔住了黃得勝這個報告,也可能是小梅有點難為情,不讓她父親來。然而不管什麼理由,他們這暗暗表示絕交,是無疑問的。他立刻又是一陣怒火,湧上了心頭,不再猶豫了,起身牽了那匹馬,就走出市鎮來。他已打聽得清楚,經過那風雨亭子,向南有一條路,可以走向安樂窩。他走到那亭子裏,手牽著韁繩,又呆站了一會兒。

  可是大路上,已開始有行人了,經過的人都向他看著,他覺得人家在予以無言的譏笑。對著那去古廟的一條小路,看了一看,綠的槐樹,紅的廟牆,靜靜地在小土崗子上高峙著,那前面路上,竟沒有個人行走。他把這最後一線希望也拋棄了,立刻牽了馬向另一條路上走去。自己走上了小路,心裏像放下了一副千斤重的擔子,倒安定了許多。這條路上,雖一般有人走,卻只是很零落的幾個人,空蕩蕩的一條路,綿延在莊稼地裏。他想著這裏不受到戰爭影響嗎?成熟地裏的莊稼,缺乏著人收割;人口繁密的村莊,靜悄悄地蹲在大平原上,這裏面顯然都包含著一把辛酸淚。要寫新聞哪裏不是新聞?

  他牽著馬,緩緩地走,看到路上零落逃難的民眾,看到蕭條的鄉鎮,看到不帶肩章符號的遊勇,不必問,也不仔細去觀察,經過眼前,立刻就可以想到這內戰所給予國家的創傷是一種什麼浮影,若能更深刻地去搜索檢討一下,這裏面有多少含著血和淚的人間慘史。以往關在城裏,雖是受了環境的限制,未嘗不是為了在追求女人,把這條身子限制住了。好了,現在腦筋清醒了,把小梅丟到了一旁,自己還是去找那個有恩惠的孟貞妹吧,萬一找不著,再去幹著自己的,不要再以女人為念了。

  他孤獨地旅行,自己新的感想,鼓勵著自己的進取意志,不但精神健旺,身體也隨著健旺起來。不過他的路線,漸漸由西轉向了東,漸漸又踏上了軍事區域。走了三四十華里,到了個小鎮市上,在人家黃土牆,看到有白石灰寫的字:茅店。在地圖上看到過,這裏去安樂窩三十五里,要走路程,已經走了一半,心裏想著,且到鎮上去找家小客店打個中尖。那一截路,在人飽馬飽之後,也許有半天就可趕到。於是牽了馬,走進市集。

  不想這個市集,比上午所經過的,更要荒涼,兩旁的人家全都關了門,有些人家門上,還貼有「定國軍幾師幾團」字樣。關了門的人家,有的院牆被推倒,有的窗戶成了個窟窿,由外向裏看看,都是空洞洞的。不但不見人影,也聽不到人聲。中原式城市的黃土街上,到處是馬糞、麥草。人家牆裏伸出來的棗樹,剩了些殘敗的老葉,點綴在枯枝上,正是棗子成熟的時候,卻不見一枚棗子。街旁的槐樹和白楊樹,在西風裏搖撼得瑟瑟作響,不住向街上落著黃葉。還有幾棵樹被砍削了,刀斧痕還是新的,半邊樹倒在地上。難民經過這裏,也很少人落腳,只有六七個人圍住街頭一口井,似乎在商量著,想法找一口井水喝。而井邊一個轆轤架子還在,卻沒有了繩索,更不會有水桶。

  李守白肚子實在是餓了,看這樣一個死去的鄉鎮,喝井水尚有問題,哪裏去打中尖?但他不肯就絕望,看到街邊,一爿關了門的店鋪,門牆上的紙市招,還有「油鹽雜貨一切諸全」的字樣。想到這是家鄉村雜貨店,也許可以搜羅到一些吃的。於是將馬牽到屋簷下,兩手將門使勁推了幾推。那門關得不怎樣緊,有些搖撼,索性用力一推,門就開了。原來並無門閂、門杠,裏面只是用些破爛桌椅抵擋的。

  他將桌椅移開,不敢離了背著東西的那匹瘦馬,牽了馬走進店去。看時壇罐一切翻倒,隨便亂放在櫃檯內外,似乎經人搜羅,已不是一次了。店裏有幾間房子,黑洞洞的,借了關閉窗戶的窗縫一線漏光,看著屋子裏面除舊木器家具外,也只是麥草和紙屑散了滿地。

  這屋子後面有一個院落,牽馬走進去,更糟蹋得不像樣,門窗戶扇一齊拆散了,倒了兩間屋。地上倒有好幾堆人糞。旁邊豬圈裏,有半邊死小豬,血肉和毛雜亂得腐爛了,大蒼蠅成群地飛舞上下,臭氣猛可向人沖了來,一陣噁心上湧,止不住要嘔吐。他牽了馬趕快向外跑,連連地吐了幾陣口水。到了門口,站著凝神了一會兒,這條荒落的鄉鎮,依然是靜悄悄的。只有人家院牆裏的秋樹,紛紛地向下落著樹葉。對面人家牆上正貼著一張六言韻語的告示,第一行大字寫著:「本部出發宗旨,原在救國救民。」李守白淡淡地笑了一笑,覺得這裏實在無可留戀,便牽了馬走出市鎮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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