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
五四


  李守白道:「並沒有別的事,我在這屋子裏聽到外面聲音雜亂得很,不知道你們出了什麼事,若是有戰事的話,大家都去打仗去了,把我一個人關在這黑屋子裏,又算哪一頭的事情呢?」

  那兵士倒是和藹,向他點點頭道:「這件事我也不能做主。你還到屋子裏去坐著,我替你去問問。」於是將門依然關了,他去請示去。不多久的工夫,他又打開門來,向李守白點頭道:「我們這裏只剩一連人了,也沒有人看著你。連長說,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,不能帶著你走,你要有什麼罪,早就辦了你了,既是沒有辦你,大概也沒有什麼罪。我們做個主,放了你走,你就走吧。」說著用手連揮了兩下。李守白聽了這話,倒有些不相信,站在屋子裏,一步也不肯移動。那兵士道:「咦!放你走,你為什麼不走?你打算等些什麼呢?」

  李守白遲疑了一會子,才由屋子裏緩步而出,果然那兵士並不阻攔,但是心裏終始不大安定,不要是騙我出來,拿我開玩笑的。如此想著,故意將步子特別加緩地走著,一直走出了大門口,也沒有什麼阻礙,這才放大著膽子,趕快地奔到韓樂餘家來。到了那大門口,雙扉緊閉,門上兩個鐵環,卻有一根粗繩子緊緊地將兩個鐵環綁著。於是把繩子解開,推了門進去,裏面靜悄悄的,沒有一點什麼聲響,也就直接先奔自己住的屋子。進去看時,行李都翻亂了,自己那個裝文件的箱子,蓋子掀開了,東西一掃而空。走出房來,向貞妹的臥室裏看看,東西卻是不曾亂,桌子上還放著大半杯茶,似乎茶還沒有喝完,人就走了。

  再到孟老闆屋子裏去看看,也是沒有一個人影。走到堂屋裏來,大喊了幾聲,也不見人出來,也沒有人答應。一人站在堂屋裏呆了一呆,心想著這是什麼緣故。他父女二人若是走了,應該把行李也帶走;若是被強師長捉去,但是把我也放了,來不及管,何以又有那分氣力來捉他父女二人?這裏有人。當然這大門是不會反扣的,既然反扣了大門,必是在屋子裏全部出走以後的事了。不過人是沒有了,也許可以找些影響,看出些蛛絲馬跡來。於是由屋子裏走到廚房,由廚房又找到後面菜園,更由菜園子裏找上大門口,但是一切如常,哪有一點形跡?自己由被捕到現在為止,也不過二十四個鐘頭,這二十四個鐘頭之內,就起了這樣絕大的變化。在門口躊躇了很久的時候,想著總要打聽一點消息出來,才能夠進行第二步的辦法,要不然,他們有什麼困難,也沒有法子挽救。想了許久,還有兩條路,一條是在村子裏向莊稼人去打聽,一條是向軍營去打聽。他們走了,不是飛了,總有人看到他們是如何走出去的。

  想定了,於是先到村子裏左右人家去看看,不料在韓樂餘家附近,七八戶人家都是倒扣著大門的,走過去好幾幢房屋,才有一戶半開著大門的人家,門裏有蒼老的咳嗽聲,便站在門口先叫了兩聲,問:「裏面有人嗎?」裏面咳嗽著答應一聲:「誰?」那人走出來,是個蒼白鬍子的老頭子,便彎著腰,一手扶了根拐杖,一手反背到後面,捶著背走了出來,他看到李守白是個便裝的,便問道:「你先生要什麼?挑有的拿吧。」這樣看起來,似乎村子裏的東西,已經被人隨便地拿慣了。因笑道:「老人家,我不是要什麼的,我和你打聽一件事情,這韓樂餘家住的有幾位外來的人,知道他們到哪裏去了嗎?」

  那老人向李守白身上打量了一遍,才答道:「先生你不就是住在老韓家裏的嗎?怎麼倒來問我呢?」

  李守白道:「因為我離開那屋子一天一夜,回來的時候,大門是向外倒扣著,兩位同伴都不見了,所以我要和你打聽打聽。」

  老人道:「今天上午,隊伍亂動,說是又要打仗了,全村駭了個雞飛狗上房。其實沒事,想必是他們躲到村子外去了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怎麼大半天還不見回來呢?」

  老人道:「我也是這樣子猜,也不敢說是准不准,大概他是走錯了路,你先生到村子外面找找去,也許他們一會子就回來了。」

  李守白想著:若是為了謠言嚇跑的,各逃生命,誰又管得了誰?把這消息去問人,大概是問不出什麼結果來的,不如自己到外面去找了吧。於是別了老人,一人走出村子來尋找。

  這個安樂窩,自從有了軍事以後,人跑一個光。縱然有幾個老弱村人在這裏看守房子,然而也就不輕易露出聲影。現在大軍經過幾次,就是老弱的,時刻提心吊膽,也有些按捺不住,也只好悄悄地離開屋子。所以李守白在村子裏村子外繞了個大圈圈,空氣是非常寂寞,不見人影。

  到了這時,大概強師長留下的那一連人,也開走了。西邊樹梢上的一輪太陽慢慢地沉下去,最後沒有那團紅日,只是西邊水平線上,一片紅光,這紅光反射到大地上,一切都成了赤色,尤其是人家的黃土牆,被紅光罩著,別是一種淒慘之色,野外的太陽沒什麼擋住落下去了,立刻就緊接著晚上。李守白在朦朧的暮色裏,緩緩地走回村子來,看這時不但看不到人,而且看不到一隻生物,死氣沉沉的,一列矮牆在陰森的野竹林子裏露出。平常的一座村落,充量地現出可怕的樣子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