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那兵答道:「開拔的時候,發了一個月,到現在為止,誰也沒有看見過一個錢。老鄉,你呢?」

  楊振春帶一點笑音道:「這要算我們走運,駐防在城裏頭,一到縣城裏,就得著半個月,聽說是由商會裏墊出來的。他怕我們自己動手呢。哈哈!」

  楊振春說到這裏,竟自笑起來了。金得勝忍不住了,插話道:「當兵只有我們這裏不值,動不動,就是什麼軍紀風紀,可是要說到發起餉來,比哪處也要少。說倒說得好聽,將來國家太平了,我們自然有飯吃,現在吃一點苦,這不算什麼。李先生,你念的書,比我們識的字還多,你想這話說著,我們可能相信,將來太平了,國家都會給我們當團長、旅長嗎?」

  李守白笑道:「這樣說,你是根本誤會了。你們旅長說的天下太平了就有飯吃,乃是說做百姓的,可以各安生業。就是當兵的,也能回去做別的事,不必吃苦打仗了。」

  金得勝道:「要是等打完了仗,等太平了,再回去找飯吃。那麼,大家不打仗,不自然太平嗎?丟了事不幹來打仗,帶累有事幹的也幹不成,打完了仗呢,還是讓人幹自己的去,為什麼打這個仗?我真糊塗死了。」

  楊振春道:「不打仗,師長哪裏升得了督軍,督軍又哪裏升得上巡閱使呢?」

  金得勝道:「這樣說,你不想升團長了?」

  楊振春道:「怎麼不想?能幹不能幹,是一件事;想不想,又是一件事,坐汽車住洋樓,摟著姨太太,我哪一樣不想。」

  金得勝道:「太太還沒有,就想姨太太嗎?」

  楊振春道:「我做了團長,自然一娶就是兩三個,總有姨太太的呀。太太上頭,不加上這個姨字,就像沒有味似的,所以我一說起來,就是姨太太了。哈哈。」

  「別說了,說著說著,引起老杆的癮來了。咱們今天進城,找個小娘兒去吧。」前面壓大車的兵,操著一口純北方話,這樣突然向大家提議起來了。

  金得勝道:「我倒也贊成,但是身上沒錢,可想不到人家。」

  前面那個兵道:「這些臭娘們是真沒有法子,只有給她們霸王硬上弓,有一天我們可以自由一下子,我一定得去由上兩個。」於是前後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李守白聽他們所說,漸漸有些言不及義,便不是自己所願聽的了,因轉過話鋒來問道:「漆漆黑地這樣摸著走,到縣裏還有多少路了?」

  騾夫答道:「路還多呢,哪有這樣子快,你們有話談,儘管放心說,你不必問,遇到了步哨的時候,那自然快到了。」

  李守白看著天上,只有滿天星斗,卻沒有一線月色,四周一看,都是些黑巍巍的影子。那草地裏生的矮樹,遠望去一個孤立的直影子,倒像是個步哨兵。晚上已是起了一點風,風過之處,將影子吹得搖動,更像是個活東西。所幸同道的人多,若是一個人,真會疑心這是鬼物,不敢上前了。

  那騾夫拉著大車,大概也是久經戰爭,精神有點不濟事了,幾乎是數著四個蹄子走路。那車輪子轉著車軸,讓不平的地一阻礙,一碰一跳,轉了晃蕩起來,敲著車板子,嘚兒嘚兒地響著。騾夫手上,還提著一隻小紙泡燈籠,在這沉黑的夜色裏,照著車子附近,有幾尺大小的一片火光,那火光是昏黃的,照見車上幾個人影子,若有若無地在光裏晃蕩著。

  那楊振春沒有話可說,便會感到寂寞,點了一根煙捲,又冒出一星火光,繼續地抽起來。李守白也想抽煙,自己掏出一盒煙來,見金得勝沒有煙,就送一根煙給他抽著。三個人坐在大車上,身子左一擺右一擺,和車輪一滾一動,互相呼應起來。這自然是大家都沒有精神去支持身子,只是讓車子去搖撼了。倒是各人銜的煙捲,紅星燦燦,顯著大家的煙,都抽得很緊張。悶著無聊又談到軍事上來,李守白問:「城裏現在駐有多少兵,有尚村多嗎?」

  楊振春道:「比尚村多了,城裏有一旅一團,城外還有一團,人數都是挺足的。這永平縣城裏,也不過兩三萬人,來了這些個兵,城裏陡然就加上一倍的人了,多麼熱鬧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城裏既然只有這些人,陡然加了這些兵,兵在哪裏住哩?」

  楊振春打了一個哈哈,笑起來道:「你不用替他們擔心,他們自然找得到地方住。我告訴你,你准不會相信,我就住在一個新娘子房裏。據街坊說,新娘還沒有滿月哩。」說著又打了一個哈哈,正待說話,在車子前面,黑暗中忽然有人喝了一聲。

  金得勝連忙也喝了一個字,接著答道:「我們尚村來的。」那邊聽得口號對了,就有一個兵迎上前來,問道:「都是些什麼人?」

  楊振春跳下車來道:「是王老五嗎?」說著話,順手拿過騾夫的紙燈籠,舉起來有頭這樣高,向前面照著,果是王老五。他將各人盤問了清楚,埋怨著道:「你們的膽子太大了,今晚上消息緊得很,放步哨多出來五里地,我老遠地看見這兩個燈籠,聽到你們一路說說笑笑地來了,我才放心。敵人是波浪式作戰,不定在哪裏鑽出來,你們趕快走吧,若是在路上走著,我們開了火,那可是個麻煩。」

  別人聽了這話還罷了,李守白在大車上聽著,心裏又禁不住亂跳,因為自己一點戰事不懂,而且衣服又不同,無論遇到哪一方面的兵,也是死,在車上發呆,作聲不得。有人熄了燈籠都下了車來走,前面又有人喝著口號。走上前,又有兵盤問了一道。

  李守白一看這裏不是一個兵,有六個兵了。因為自己是個非軍人,盤問得更緊,挨過了這裏,不到一里路,更遇著許多兵士露營。他們將槍架著,都坐在地上,月光下照著,還列有機關槍,這就是所謂連哨了。他們照樣盤問了第三道,那連長也說快走,恐怕馬上要開火了。連長命令下來了,大家不敢怠慢,在黑地裏,亂打著騾子前奔,同時也有人在地下,將大車推的推,拉的拉,減去騾子的力氣。然而他們也只剛走四五里,身後已經有了槍響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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