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小梅聽了這些話。又想進去,又想不進去,只在門外邊躊躇著。

  韓樂餘在門裏頭看到她的影子一閃,就叫道:「煙袋找著了嗎?找著了,就快拿進來呀!」

  小梅聽了這話,將頭伸進屋子裏頭看了一遍,才笑著將煙袋遞給她父親。她也不知道是何緣故,在這屋子裏,有點坐不住了,走了開去,找著二禿,因對他道:「你進去問問看,那位李先生,要不要喝稀飯?若是要喝稀飯,這就該洗米了。」

  二禿皺了眉道:「我們家裏好好的,來上一個養病的,也真算倒霉。」

  小梅道:「你快不要胡說。出門的人,哪個保得住沒有三災五病。若是出門的人,都沒有人收留,應該在露天地裏養病嗎?」因之這一下午,倒是不斷地向書房裏去送東西。先是茶水,後是稀飯,晚上還搬了一張茶几,擺在床頭邊,用了一個高燭臺,插了一支燭在上面,再由書箱裏搬出一疊書來,放在茶几邊,請李守白挑好了幾本書,再把書送回原處。

  李守白心裏可就想著,這樣招待賓客,自是體貼周到,這絕不是這樣一個粗人可以想得到的,便問他道:「二哥你實在費心,將來我一定要謝謝你,你也認得字嗎?」

  二禿道:「我不認得字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你不認得字,怎麼知道送書我看呢?」

  二禿笑道:「我哪裏曉得這些,這都是我們家大姑娘出的主意。」

  李守白向門外看了一看,低聲道:「你們這村子裏,有個姑娘叫『太平花』的嗎?」

  二禿伸了一伸舌頭,連忙將手向他搖了幾搖道:「千萬不要提起這個名字,我們姑娘聽說,她要生氣的。」

  李守白笑道:「這樣說,你的姑娘,就是『太平花』了。」

  禿微笑道:「鄉下這些混賬人,給她起了這樣的名字。我們姑娘叫小梅。」

  李守白還不曾跟著說第二句,只聽到小梅在外面堂屋裏連連叫了幾聲二禿,他就跑出去了。

  李守白這才斷定了,小梅果然就是太平花,心想:「太平花」這三個字,不見得就是侮辱了她,然而她不肯接受,也可以知道這姑娘是沒有虛榮心的。若是城市裏的女人,她正好借了這好名好姓去博個人的享受了。他安安穩穩地在床上睡著,過了一天,覺得腦筋並沒有受什麼傷,昨日那番驚嚇,自己也是過於害怕了。慢慢地坐了起來,也覺得一切如常,只是腿上有些微微的痛罷了。

  二禿聽到屋子裏響聲,便進來伺候茶水,韓樂餘也進來問身體怎麼樣了?他除了說沒有損傷而外,就是不住地向人家道謝。下午的時候,自己蒙矓地睡著,卻聽到一種細細的歌聲,在窗子外邊。翻身看時,乃是小梅穿了一件細窄的布衣,彎了腰在那裏掃地。

  她斜側了臉,見那掩著耳朵的烏鬢下,正斜插了一朵小小的黃花,遙遙看去,真個是別有一種風致。她聽到屋子裏有響聲,抬起頭來,向李守白一笑道:「李先生,你好些啦?」還不得人家答覆,她就扭身走了。以後倒很少見面,見面也就是「好些了?」一句問話。

  過了兩天,李守白很相信,身上並沒有受什麼震動,腿上的傷,也好多了。因就告訴主人不能耽擱,馬上就要走了。

  韓樂餘道:「現在四境草木皆兵,李先生腿上又受了傷,要到哪裏去呢?」

  李守白道:「越是緊張,我越要出去採訪。我想這永平城內,是共和軍的中路,當然有許多情形可以記載,我要去看看。」

  韓樂餘道:「這城裏的師長王虎,外號王老虎,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,你怎好去找他?」

  李守白笑道:「那要什麼緊?我不是他的仇人,我也不是他的敵人,他殺我做什麼?而且我的職業是冒險的事,我怎能退縮呢?」

  韓樂餘因他提出了職業兩個字,當然就不能再攔阻他,只是說他有傷,還留他過兩天。

  李守白也覺得再休息一兩天,腿會更好些。這安樂窩村子,實在也有讓人留戀的意味。

  又過了兩天,前線已十分緊張,由尚村向這裏經過的難民,便是絡繹不絕。據難民口裏說,飛機天天到村子天空上來轟炸,實在是不能安居了。李守白也走到村子路上來,天天向難民口裏得著消息。覺得戰事已經爆發,自己的戰地通信,還只寫過兩三封,這很不對,決計到永平城裏去,打聽一些新消息。只是這個時候,鄉下的牲口和車輛,都藏躲了個乾淨,免得被軍人抓了去。小車也一樣難找。自己腳上有傷,怎樣上道?這樣躊躇著,又過了一天。

  這天下午,有個兵士拿了鐵中錚一張名片來,說是鐵團長問候李先生。李守白就問他,可不可以想法子找一頭牲口?

  那兵士叫金得勝,他道:「我們原是押兩輛車子到永平去的,李先生要去,馬上就可以走。」

  李守白覺得這個機會是十分難得的,立刻收拾簡單的行囊,就要走。他在屋子裏收包裹的時候,小梅一個人,怔怔地在窗外立著。

  李守白一抬頭,笑道:「叨擾了多天,我立刻要走了。」

  小梅道:「我聽說了。你若是不繞道的話,將來回家去,還走我們這兒過呀。」

  李守白道:「那是一定的。這幾天姑娘很忙,老見不著。」

  小梅臉上帶一點紅色,微笑道:「我有些不便。」說畢,一扭身就走了。

  李守白心想:怎麼忽然不便起來了呢?是了,那天晚上,老先生曾盤問了我的家世,大概為了這個不便了,怪不得她一說話就走開。正如此想著,抬頭看時,她又悄悄地站在那窗戶外了。最妙的,就是她鬢雲上又新加了一朵野薔薇。她微微地笑著,那朵野薔薇,正可以象徵著她為人。

  看得正出神呢,二禿進來了,他道:「李先生走嗎?那幾個趕車的人發急呢。」

  李守白看窗外時,小梅已不見了,於是請二禿代拿了東西,向韓樂餘告辭。

  韓樂餘隨著身後,送到大門口來。握著手,約了後會。這時大門外路上,停著兩輛大車,前面一輛堆著行李,後面車上坐人,除了金得勝外,還有一個身掛手槍的,李守白上了車,騾夫鞭子一揚,車子向莊門出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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