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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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守白道:「昨天就該去的了,今天算是耽擱一天哩。」小梅聽了他這話,就像失落了一件什麼東西一樣,臉上立刻現出不痛快的樣子來。 二禿由堂屋後面走出來道:「大姑娘,這一屜饃饃,已經蒸好了,還要蒸多少?請你去看看。」小梅聽了這話,垂著頭自向廚房去了。 李守白也覺韓氏父女款待太好了,就這樣恝然而去,未免在人情上講不過去,因此閑坐在屋子裏,卻沒有預備著走,也不曾吩咐腳夫去收拾行李。 到了下午,軍隊裏已經派了幾名兵士,挨家徵收饃饃、鹹菜,臨時又向各家要草稈、豆子,拿去做馬料。村裏人望著他們,誰也不敢作聲,只呆望了他們拿去。徵收東西到了韓樂餘家的時候,李守白、韓樂餘正在堂屋裏談話,二禿將鹹菜、饃饃,一齊送到堂屋裏,死也不肯再送上大門口去。 韓樂餘只好親自將一大藤籮饃饃和一大瓦罐鹹菜,一齊送到大門口。只見有三輛大車,停在門口,車板上都用柳條圈子圍起來,在圈子裏的白饃黑饃,像堆石頭一樣,堆得有三四尺高。有些饃饃不曾涼透,還是熱氣騰騰的。忽然一陣風來,卷著一陣黃沙,向饃饃頭上一蓋,全沾在上面了。韓樂餘看有十幾個兵士,都背了槍,站在大車兩邊,就像沒有看到這事一樣。駕著大車的三匹騾子,倒有兩匹同時撒起尿來。第一匹騾子,正當了大門,稀裏嘩啦一陣,猶如大雨中的簷水流一般,水花四濺,靠近騾子的一個大兵,手裏正提了一隻篾籃子,籃子裏裝滿了鹹菜,騾尿濺了不少在內。他看了過意不去,便道:「老總,你站開一點吧,菜裏頭濺了髒進去了。」 那兵一回頭就笑道:「你就是說濺了騾尿了吧?到了火線上的時候,想這種好口味,還想不到呢,你儘管說這是騾尿醃的菜,你看有人吃沒人吃?」他說著,老實不客氣,就伸了籃子過來,接過瓦罐,將鹹菜倒了下去。同時和另一個兵,提了那籃饃也向大車上一倒,倒得快一點,有幾十個饃,向地下亂滾,滾到騾尿裏的,和尿帶土,加上一層黑漆。那兵將空籮向旁邊一丟,口裏罵了一句「他媽的」,於是將那地上乾淨的濕的所有的饃一齊撿了起來,向大車饃堆上加了上去,嘟兒一聲喝著騾子,拖了車子就走了。 韓樂餘站在大門口望著他們,連搖了幾搖頭,提著空籮、空籃回家來,因道:「我們雖然破費一點,看了當兵的是這樣吃苦,那就周濟周濟,也是惻隱之心了。」 李守白道:「他們為對外戰事這樣受苦,當然憐惜。現在對內作戰,不過為他們的領袖爭權力,他們受苦也算活該。」一說之後,滔滔不絕,竟忘了時間。 小梅提了一大菜筐子新鮮菜,剛從山澗裏洗過,由外面進來。 韓樂餘問道:「晚飯預備了什麼菜沒有?我和李先生,還要喝兩盅。」 李守白呵呀了一聲,忽地站立起來,又將手錶看了看,對著天井的天道:「天色真不早,我是淡忘了。今天還得趕到縣城呢,怎麼來得及?」 韓樂餘道:「今天是當然來不及,就請在我捨下再談一晚,明天再去也不遲。好在並不是趕什麼新聞,怕落後了。」 李守白道:「雖不用得趕什麼新聞,然而徒然在這裏閑過了日子,在自己天職上,卻也說不過去。」 韓樂餘道:「好在總是一晚的工夫,也絕不能說是徒費工夫的。」 李守白好像是為人家的問詞所窮了,只是含著微笑,卻不能再去駁詰他的話。 他們在這裏說話時,小梅提了菜筐子,站在堂屋門邊,呆呆地只管聽著,等他們說完了,低了頭一看,筐子裏卻漏了自己一鞋子的水,她哎呀了一聲,提著菜筐子回廚房去了。韓樂餘笑道:「我這孩子,真是淘氣,但是她不過粗魯一點,還沒有平常婦女們那種虛偽的習氣。」 李守白道:「這種天真爛漫的態度,我就很欽佩。都會裏的姑娘,這種爽直的,未嘗沒有,但是有了這種爽直的人,可禁不住都市物質的引誘,那是很容易流入浪漫一途的。」 韓樂餘笑道:「據李先生這樣說,她倒成了個全才。然而我只有這個孩子,也很敝帚自珍哩。」說著,用手不住地去摸他的鬍子。 李守白見韓樂餘贊他的女兒,自己也覺有一種愉快似的,心裏只管回味小梅那種憨嬉的樣子,似乎也就覺得比研究戰爭、賞玩風景,都較為有趣,自己也忘了是個戰地的外勤記者了。這晚上,不免又和韓樂餘夜話很久。次日一早,二禿又和昨天一樣,大叫著兵來了,韓樂餘已經有了一天的經驗,就鎮靜得多,到門外來看,只見兩個兵牽了三匹大馬,站在門口。見韓樂餘出來,卻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請問,你這裏有個京城裏來的李先生嗎?」韓樂餘鑒於昨日事情,卻不肯貿然答應,猶豫了一陣子。那兵道:「你不用狐疑,我們不是壞意,我們包旅長有了一封信送給李先生,請他到前方去看看。」說著,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來,遞給了他。 韓樂餘一看,果然寫著「專送」的字樣,便拿了進來遞給李守白。他看了一看,笑著拍手道:「這算大功告成。韓先生,我要告辭了,你請看這信。」 韓樂餘接過信看時,上寫是…… 守白先生閣下: ……昨日晤談甚快。戎馬倥傯,無可招待,當能原諒!敝部於昨夜開拔,今晨三時,安抵尚村。據探報,敵亦正向此路進犯。敝部現與永平中路軍隊聯絡,不分星夜,構築防禦工事。在三五日內,敵當不能前來,正式接觸,似尚有待。先生欲觀前方狀況,最好於即日來此,既可從容研究,且無危險。現派秦余兩護兵前來歡迎,乞簡裝命駕為盼。倚馬成書,草草不恭,諸容面敘,即頌文安。 弟包去非頓首 * 韓樂餘道:「他們真走得有這樣快,此地到尚村有五十里路,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開拔的,三點鐘就到了。到了還不算,已經有了軍事上的佈置,而且又派人走回五十里,送信來了,哪有這個樣子快!」 李守白笑道:「我們這位老同學鐵中錚團長是喜歡開玩笑的,不要是和我鬧著玩吧?」一面說著,一面向外走。 那兩個護兵認得他,便問他去不去? 李守白道:「我當然去的,不過昨晚上好半夜,你們的軍隊還在這裏,怎麼現在就到這樣遠的所在去了,而且二位又回來了?」 那護兵笑道:「莫非李先生不相信我們的軍隊走了,你且到林子外邊去看,這裏還有我們的一個弟兄沒有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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