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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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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青道:「哼!見面就罵,我是恨不得見面就打。便宜你了,你上山來是有事的,我不能和你鬧私人意見。」 學正微笑著,和他只拱拱手,緊隨了兩個引導人之後,向團練公所走去。這雖然不過一座草棚子,可是那兩扇木板門八字大開,在門裏陳列的軍器架子,陳列著刀槍劍戟,卻也很有些威風。在大門外,兩排頭上紮了藍布包頭、身穿短衣、系了緊腰帶的人,也都各拿了刀槍,瞪圓了眼睛,板了面孔,向汪學正望著。他倒不以為這種形勢有什麼威脅的意味,臉上略帶了笑容,自向公所大門裏走了去。這裏面的首事們,並不因為這裏是在危險的地方,就有了什麼張皇的樣子,上面正正端端列著一張紅桌圍公案,鳳池還穿了天青外褂,戴了銅頂子紅纓帽,在莊嚴的臉上,泛出一片笑容來。在公案四圍,有幾個茶几,分別坐著上山的首事。他們雖不像鳳池的態度那祥嚴肅,可是全把衣穿好了。 汪學正走到屋簷下,就停了腳步,站定了昂著頭道:「各位老爹,我現在到了此地,不是孤身一人,你們是和我談公呢?還是和我談私呢?談公,至少彼此是敵對的地位,我來就是一個敵國使臣,怎能把我當個僚屬看待?談私呢,我來並無惡意,這山上幾百條性命,還全靠我想法子。若是不願意我來,鳳老就不回我那封信。我現在上了山,手無寸鐵,不但下山不能聽便。就是在山上,要用性命去拼人也不容易。我站在這裏了,各位老爹要把我怎麼樣,悉聽尊便。」 說著,站住了腳,挺直了腰子,向大家拱了兩拱手。鳳池倒是站起身來,向他回手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不錯,汪世兄,倒還有這點傲骨,請坐請坐。」 坐在一邊的趙二老爹,走上前一步,向學正點點頭道:「你雖然有傲骨,但是若論序齒,我們全比你大幾歲年紀,我們是要上座的了。」 學正微微一笑,走到堂屋旁邊,在原已設下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了。 鳳池道:「四哥,事到如今,開門見山,話不必隱瞞著說了。現在山上糧食盡了,大家看看救兵不來,沒有了指望,大家都想趁早找一條出路。說一句恭維你的話,這些人都是你的故人,你有一天大大地發達了,還是少不了這些人的。現在你搭救他們一把,于你大有益的。至於我父子四人,你卻不用問,我們或者下山再殺一陣,殺你們幾個人,或者我們自己看到無望,就找個法子自盡。」 學正聽了這些話,就站起來,拱著手道:「若說勸鳳老爹投降的話,我知道是無望的。士各有志,也不敢來勉強鳳老爹。現在一條大路,只有請鳳老爹放下家眷,趁今日就離開本鄉。因為聽說,侄兒的這營裏,明後天有監軍到任,那就什麼事體,侄兒全不能做主了。」 鳳池點點頭道:「那倒足見關照,能活,我也不一定要死。四哥的地位,比那監軍,現時還差多少級?」 學正道:「那倒是還差有三兩級的。既在隊伍裏,當然是軍令為重。」 鳳池笑道:「這樣看起來,隨人造反,也有幸有不幸。你父子二人,捨生忘死,費盡了力,也不過弄這樣一個小軍職,你們要打算往上升,大概還得大大地殺些人呢。」 學正聽了這話,紅著面孔,只有默然。鳳池道:「這些已經成了局面的事,那也不必說了。你要我父子今天走,我們馬上可以走,但是這山上幾百條性命,你有什麼憑據拿出來,可以保他們不上當。」 學正道:「那自然有,照著太平天國的天條,本來要男女分館的,但是我們這一鄉的隊伍,沒有一個廣西老兄弟,天條沒有那樣嚴,男女並不分館,我現在下山,立刻把我鄉五十以上的老母,送上山來,作為憑信。若是你們還不放心,就留我在山上作質也可以。」 說著,他站起來把腰杆子挺著,瞪了兩眼,算是下了很大的決心。鳳池這就向在座的各位首事,全看了一看道:「各位意思如何?」 在座的人,誰也覺得這生死關頭,全在一句話,因之面面相覷,全不敢接著說一個字。 鳳池道:「降走死三個字擺在各位面前,不限定你用哪個字。就是現在,一定得選擇一個字。我也知道,大家都是願意降。說降,就降,這還不失為爽直一流。要降又不好意思說降,失掉了這個機會,以後想投降也不易了。我只要把山上人安頓好了,馬上就走。有不願降的,可以跟我走,那也是現在一句話。」 他說完了,卻不免帶一點生氣的樣子,板了臉子,四周對這些人望著。趙二老這就走出位來,向大家看了一眼,然後向鳳池道:「當時我們追隨鳳老爹辦團練的時候,老實一句話,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意思,不過是想保全身家性命。忠君愛國,哪怕還是一句體面話。在山上熬了這些日子,熬不出一點辦法來,大家只有投降了。可是我能憑良心說一句,不投降能夠保全身家性命,大家還是不投降的。」 鳳池站起來,走向前,握住學正的手,笑道:「你聽見沒有?聽聽老百姓的話,知道怎樣可以得人了。老弟你若是想得人心,最好你就是留在山上不走,做全山的護身符。但是有我在這裏,又怎能容留得下你?只要你答應一句留在山上,我父子四人立刻下山。你是好漢,你答應我這句話。」 他說話的時候,握住了學正的手,只是不放。說完了,方才向他一抱拳。那一番誠懇的意思,只在他注意望人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。 學正回報道:「鳳老爹是我的恩人,只要我能答應的話,一定遵辦。既是鳳老爹要留我在山上,我就不走。由我寫一封信,派人送給家父去,告訴這裏的情形。假使鳳老爹決定了今天下山,我也在信上注明,好讓山下放開一條路。為了平安些起見,我想鳳老爹是由後寨門下去,經山路到英山繞道到湖北羅田去。那裏沒有太平軍,鳳老爹還有什麼打算,這一條路也就很有法子可想了。」 鳳池手摸了鬍子,昂頭想了一會,沉吟著道:「假使四哥能把這山上的事,一肩承擔了,我立刻就可以走。」 學正道:「翼王現時正在東鄉駐駕,他的意思究竟要怎麼樣,那自然說不定,假使鳳老爹能夠今天走,今天走是最好。」 鳳池聽了他的話,又回頭看看在座人的顏色,便微笑道:「那倒很好。」 他說出這樣四個字來,大家卻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,只有默然聽著。鳳池這就向屋簷下站的練勇道:「立青大概站在門外面,你去把他叫進來。」 練勇還沒有動腳,立青大聲答應著,已經走到屋裏來。板著臉道:「爹身上有病,怎麼能下山?」 鳳池道:「事到於今,你還負什麼氣?我們為了顧全這一群人性命而來,我們還是為了顧全這一群人性命而去。你說我病了,走不得。難道我守在山上不走,就能讓我從從容容地養病嗎?四哥剛才說的一句話不錯。他說我由英山到湖北羅田去,還是一條出路。現在我們就走著這條路去碰碰看。」 立青道:「我們馬上就走,家裏怎麼安頓?」 學正看到這老先生一副鐵硬的心腸,卻也暗暗地佩服,不能不隨著興奮起來。看見旁邊桌上擺好紙筆墨硯,就走過去移了板凳坐下,提筆寫起信來。鳳池挽了兩手,反背在身後,只管低了頭,向桌上看著。直等他文不加點地把一封信寫完,然後手摸了鬍子,微微歎口氣道:「五步之內,必有芳草。這樣看起來,一點不假。汪世兄這樣一個文武能來的人才,不能見用於世,只落得跟了長毛。」 這些首事們看了他,也是透著奇怪,在他這樣生離死別、要離開老家的時候,他竟然一點不介意。汪學正將信紙折疊著,向鳳池拱了一拱手。鳳池將信接過,就轉遞到趙二老手上,一抱拳道:「我們可以說是三十年的知交,對山外的事,現在有汪世兄做主,大概沒有差錯。對內的事,這就都要交給你老哥了。我今天下山,自然也有我的計劃,但是據我自己看來,恐怕是禍多福少,我們老朋友,也許就不見面了。我生平一件大事,沒有辦了,於今只好拜託給老朋友,那是很慚愧。不過我要套用項羽一句話,此天亡我,非我之罪也。」 說著,向在座的人,全拱了兩拱手,一揮袖子,竟自走去。大家初以為他是回家去,或者到沖裏去看看,也沒有理會。其實他是頭也不回,竟自走到後寨懸崖上,席地坐著。他微垂了眼皮,將兩手交叉放在懷裏,像老僧入定似的,一動也不動。當然在團練公所的人,尊重了鳳池的意思,一面派人送信下山,一面大家坐在議事廳裏,商量善後。學正坐在人群中,不免徘徊四顧,看看這山裏人的情形。這就看到大門外有個人影子,閃來閃去好幾次。自己料著這就有事,因站起身來向外看著,回頭對趙二老爹道:「門外似乎有人找我。」 趙二老笑道:「你放心,我們奉懇你留在山上,我們就是把你當一家人看待,哪裏還有什麼壞心。」 學正道:「你猜錯了。我怕外面這個人是我岳母。」 外面忽然有人答道:「姑爺,是我呀,我現在除了你,就沒有親人了。」 她說著這話,已是一腳跨進團練公所的大門,徑直地奔到了學正面前,兩手抓住了學正兩隻手。兩行眼淚,直流下來,嘴裏還囉唆著道:「我想不到還有同你見面的日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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