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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父子兩個人把這句話說完,那真有萬言說不出的苦處,彼此靜靜地立在晚風裏面,有時向身子附近看看。有時又昂頭向天上星斗看看,鳳池道:「你扶我進屋去吧,這大勢已經十分明瞭,不用再加思索了。」

  說完了這句話之後,他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。但是鳳池進得屋子去,實在不能安然睡覺,在那地鋪上翻來覆去,只管沉沉地想著心事。到了天色剛剛發亮,他就把立青叫了過來,急問道:「自從昨晚聽到了你的話,無論如何,我是放心不下,我總要到前寨門去看看石達開的軍容到底怎麼樣?」

  立青道:「看過之後……」

  鳳池已是抓著立青的手,慢慢坐了起來,將他推了一推道:「你立刻引我走吧。看過之後的話,那就不用說,難道我們還能夠在昨晚所說的話以外,再找出一個什麼好的法子來嗎?但是想不到好法子,我也不能不去看看。」

  立青心裏那一番紊亂,正也和他父親一樣,就陪了鳳池靜悄悄地到前寨門來。大概是為了天色太早的緣故,遠遠地,就可聽到呼呼鼾睡聲由寨牆卡棚子裏面傳了出來。牆垛下,倒也有兩個打更的,全穿了一件短襖子,蜷縮了身體,倒在牆腳下。立青看到,身子一挺,就要喊叫起來。鳳池將他衣服拖住,不讓他叫了出來。因低聲道:「你看地上有一支箭,上面縛著一封信呢。」

  鳳池招招手,叫他把信拿過來,立青將信呈上,鳳池捏到手裏看時,是鼓鼓的大包,那信封是棉料紙上寫的,上面寫著呈天明寨團練總董李鳳池大人開啟,下署太平天國職同師帥汪緘。撕去那紙封,裏面是一張棉紙印的大字,一張是用薄竹紙寫的小字,大概是用箭射上山來,要減去重量的緣故,那大字是一張佈告!上寫:

  真天命,太平天國大師左軍主將、翼王石為訓誨潛山縣良民,各安主業,勿受妖惑,驚惶遷徙事。照得天父天兄大開天恩,親命真主天王宰治天下,又命東王及北王輔佐朝綱,業已建都天京,現下四海歸心,萬邦向化,今特命本主將前來安徽,撫安黎庶,援救生民。爾等良民,生逄其時,何其大幸,茲因四路,尚有漏網殘妖,未盡誅滅。業經特派大員,統兵四出搜捕妖魔。誠恐爾等惑於謠言,擅自遷徙。縱有點點殘妖,竄入該境,爾等即遵本主將前次頒行訓諭,一體嚴拿解呈安徽,自有重賞。為此特行訓諭爾等良民,須要敬天禮王,自有天父,看顧也。切不可妄聽浮言。須知一經遷徙,或去主業或去性命,其害不可勝言。統侯天父之權能,將四海胡妖誅盡,自享永福於無窮也。爾等其各凜遵,毋忘本主將訓誨殷殷之至意也。切切毋違,訓諭。

  這一通文告裏,除了潛山兩個字,是用紅筆填寫而外,其餘都是刻的老宋字印刷出來的。在後面一行年月,乃是太平天國癸好年空著月日未填。鳳池看了兩遍,點點頭道:「是石達開來了,這東西汪家父子不敢捏造。好字是醜字改的,這也可見他們識見之陋。」

  於是再把那張竹紙信展開來看。上寫:

  負罪弟汪孟剛,率子學正死罪死罪,恭啟鳳老尊兄台前,竊嘗讀聖賢之書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又曰:君之視臣如犬馬,則臣視君如寇仇。胡妖竊踞中夏,已二百年,吾漢人奴顏婢膝,仰息至今,豪無異言,實為大恥。弟束髮受害,早見於此。徒以茅屋書生,無能為力,而迫於親命,亦複數下場屋。以弟之才,雖不能高登龍門,亦何至不能青一衿。乃貪庸滿朝,埋沒有識之士,使弟滿腔素願,無由得現於世。此猶曰:文章憎命,千古同慨也。而去冬弟仗義一言,為鄉人解圍困,竟以得罪劣紳猾吏,傾家蕩產,身遭縲絏。更以父母清白遺體,受贓官之凶杖。苟非遇逢天運,則弟九死無以白其冤。凡此種種,即不相告,兄豈不知。幸上邀天幸,得參軍末,奉命肅清四境,然後北進。不期兄迷于妖言,練勇違天,負嵎自固。弟受有軍命,更受監製不能不相與周旋,然一念賢喬梓解囊相助,數次周濟之大恩,則又不忍一矢相加。陣上遭遇多回,無不退避三舍,想公達人,亦必知之。

  然天與妖不兩立,公與私難混言,弟服從軍法,終不能使軍以去。自知負我良友,無以自明,今幸天父天兄,大開天恩,我主天王,大開鴻恩,特派翼王五千歲,率軍西上,安撫安徽所有良民,一律保其安居樂業。附投訓諭一通,可以複按。其中漏網妖孽之語,本屬泛指,有蓄髮來歸者,實無不赦其既往。翼王英姿挺發,胞與為懷,湘楚之間,早有仁聲。今聞賢喬梓為吾邑人才,昨特傳諭于弟,令傳諭兄等,解甲下山,請罪帳下。不但寬宥以往,並當有所借重,以圖大業。弟為兄計,此誠千古不易得之機緣,滅胡之業,時正待耳。萬一兄以執其一偏之見,欲為周之頑民,弟亦當以性命家族相報,另放一線生路,縱兄率家人遁去。唯前途荊棘甚多,非弟所能保耳。子老跳崖自盡,愚忠可敬,已由兒子學正收其骨葬之,仍盡子婿之禮,朱夫人及其令愛,當尚在山,乞為致意。兄若尚認弟為血性中人,不以為詭計,則請一函相示,弟當命兒子隻身上山,面呈一切。專此敬布腹心,諸維亮察!

  鳳池兩手捧了信紙,看過了兩遍,昂著頭淡笑了兩聲,立青看了父親臉色,一時卻不敢問活。鳳池笑道:「汪孟剛倒沒有忘了我,你拿這信去看吧。」

  說時,把信遞到立青手上。他只看了一半所在,兩手捏了信紙的中間所在,嗤的一聲,就把信紙撕成了兩半。鳳池喝道:「你這是為什麼?我們若是用著仁恕的眼光來看,他這一番信的意思,不能算壞。至於我們怎樣應付,這是我們的事。」

  立青道:「他將恩不報反為仇,要我們去投降長毛,這不是太看不起我們了嗎?」

  鳳池搖頭道:「不!他們眼裏心裏的是兩種說法。本來古代許多不安分的人,都倚了時勢一點變動,圖一個半生富貴,可是這個時候,就要人把眼光放遠一點,像張良跟隨劉邦、徐達跟隨朱元璋,那都是千載一時的事。孟剛為人,我是知道的,功名心太重,他屢試不第,又找不出第二條功名道路,這就不得不隨了長毛去打的糊塗念頭。長毛這一套玩意,現在我們總也可以看得出來,完全是神道設教,而且他們所奉的神道,中國向來未聽到,乃是傳自外洋的。這樣的神教,老百姓做夢也沒有想到,怎樣可以鼓動人心?我們看由古到今,有幾個用神道設教,能建成基業的。所以汪家父子,就是利祿盅心,也還走錯了路。」

  立青站在旁邊聽著,不由得連連點頭道:「父親這番話,自是至理名言,可惜沒有方法去對他父子二人說。」

  鳳池道:「這信不是說汪學正願意上山來嗎。那麼,我們就回他一封信,把他約了來,只是怕他沒有那種膽量。」

  立青道:「那倒不然,汪老四為人,我是知道的,他只要看清了哪條路可走,定就順了路子走,倒是不怕死的。我們以往那樣待他,他還能疑心我們嗎?」

  鳳池將手慢慢地撫摸著鬍子,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這話卻也是有理的,那麼,我們不妨回他一封信試試看吧。」

  立青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何妨就約他上山來。他所說的話,我們能聽就聽,不能聽付之一笑,也就完了,何必放在心上。」

  鳳池點點頭道:「你有這樣的想法那就行了,可以立刻回他們一封信。」

  父子兩人把話說得高興些,究不免驚動了在寨牆上打瞌睡的。其中一個,蜷伏著身體,在那牆角落裏,扭了兩扭,嘴唇皮只像吞水似的閃動著。鼻子裏哼哼作聲,就說起夢話來了。他道:「這大碗白米飯,不要糟蹋了。我們慢慢地吃。」

  他雖是說夢話,那聲音卻是很大,另一個人隨著這話就跳了起來了,他道:「哪裏有一大碗白米飯,要吃就大家分一點。」

  當他說著這話,跳了起來的時候,一睜眼看到大家站在寨牆上,而且李氏父子也在這裏。這雖沒有什麼犯法之處,但立刻想到自己是巡更守寨門的,怎好天色大亮還躺在這裏做夢。於是向鳳池躬身微笑道:「鳳老爹,這樣早就出來了,身體已經好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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