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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鳳池道:「我要到前寨去看看。」

  立德道:「那就不必了。山下的情形,我們隨時回來說,絕不能說一個字的謊。有什麼變故,爹也可以隨時想法子。」

  鳳池道:「雖然如此,就怕你們所觀察到的,不能十分透徹。」

  說著這話時,身子可就晃了兩晃,幸是有兩個兒子在身邊攙扶著的,不曾倒下。立德道:「爹,你就坐下吧。無論有多重要的事,不重要似你老的身體。」

  鳳池哼了一聲,依然在草鋪上坐下。立德道:「立青,你還是到前寨去看看,假使有什麼變動,你立刻回來說。」

  說著,向他丟了一個眼色。立青會意,自向前寨走來,經過那些練勇人家門口,有的在淺淺的潤水裏面洗著野草葉子;有的在草棚子門口,用石臼搗著草根,搗得水汁亂濺。一戶人家門口,搭了個石頭灶,下面燒著乾草,上面的鐵鍋裏,大半鍋水,熱氣騰騰的,裏面熬著麥麩。在灶門口坐著一位老太太,盤了腿,合了掌,口裏念念有詞。只看她微閉了眼,合掌的兩手,比得一般整齊,就可以知道她如何誠心默禱了。

  立青站著向她呆望了一陣。因問道:「老太,你真有這一番誠心,還念佛呢。」

  她睜開眼來看了一看,答道:「三先生,你不知道,這除了求求菩薩保佑,還有別的什麼好法子可想?我分來的麥麩,我總省著,不肯多吃,就是到了現在,我不拿出來可不行。我一大家人,除了我這老不死,還有三個大人,他們誰不吃個三碗兩碗的。我不加煮麥麩,大家不能飽,我求求佛菩薩。他們殺不上山來,又不許我們下山,活活要把我們餓死,我們和他們有什麼仇恨呢?」

  立青道:「長毛許我們投降的話,你們也同意投降嗎?」

  老太道:「那有什麼不願意呢?誰坐天下,我們跟誰納糧,只要讓我們作太平百姓就是了。」

  立青聽了這話,卻不由得對這位老婆婆望呆了。她睜開眼以後,似乎是醒悟過來了,就在灶邊竹籃子裏,找了一把鐵勺,在大鐵鍋裏胡亂撥動了一陣。當她舀著麥麩再向鍋裏倒下去的時候,只聽得碌碌有聲,這麥麩之稀薄,也就可以想見。立青看到這種情形,暗地裏歎了一口氣,自向前寨門去。前寨門那些把守寨門的練勇,也都把太平軍各種厲害手腕經歷慣了,到底他們是不能用小巧的法子打走的,就算是一座空營也不敢下山去接防。當立青到了前寨門,那些練勇全圍攏了上來,問他去問鳳老爹,到底是石達開來了沒有?立青兩手環抱在胸前,遠遠地向太平軍營寨裏看著,只見那黃色大帥旗,依然在正營門上豎立著,微風輕輕地鼓動著那大旗的四周邊沿,仿佛代替了一個大人物在那裏站著,抖擻威風,搖撼著身體。那營寨裏空空的,還是只有寥寥幾個人走動。

  立青搖搖頭道:「無論如何,這是長毛用下了什麼詭計,我們只守了這寨門,反正他總飛不上山來。」

  練勇們雖不知道這山下的消息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但是謹守寨門這個死訣竅,倒是很有用的。所以雖沒有向立青問出一個什麼底細來,但也齊齊地站在寨上,對太平軍營裏望著。這樣的情形,經過了有兩日,就是立青自己,也有些不耐,敵人分明是空營,把路算放開了,為什麼還不趁機會殺下山去。自己把衣服結束停當了,腰裏掛著一把刀,手上拿了一支長槍,將槍把倒提了,只管在寨牆上走來走去。走了若干來回,把腳一頓,挑著山壁比較傾斜一些的所在,就想伸著兩腿,溜了下去。

  然而斜坡之上,正是伸出來一條峰腳,可以把山下西北角的一段平原,也看得出來,在這裏,有一條通青草場的大路,由西方蜿蜒而來。順了這蜿蜒的大路看去,好像變成了一條五色斑斕的毒蛇整個蜿蜒而來。這蛇很長很長,直到目力所窮盡的地方,蛇身還不能完全露出,不過這蛇有些奇怪,長了許多腳都倒立著向天。原來這並不是蛇,乃是四人一排的太平軍,拖了個一字長蛇陣。五色斑斕是長毛穿的號衣,倒立起來向天長著的是隊伍裏撐出來的旗幟。

  立青要下山的一股豪興,立刻消除盡了,複又站起來,靠了一棵松樹幹下站著。那蛇形的隊伍越來越近,接著也就有了咚咚的鼓聲,後來旗幟的顏色也看清楚了,那杏黃色的長方形旗子,也就和插在山下寨牆上正面的旗子一樣。雖是身邊無人,也不由得像身邊有人似的,左右顧盼著,只管叫道:「石達開來了,石達開來了。」

  再看那個大一字長蛇陣,雖正是向這邊走來,但依然順了大路,陸續西進,並不走向這營賽裏。同時也就發現,有小小一群人,正由太平軍後面的小路上,趕到大路上去。有什麼動作,還看不出來,只是那長蛇陣走了很久的時候,忽現出一頂黃色轎子,前後簇擁著許多馬匹,同黃旗黃傘,在太陽光下面,那顏色更是光華一團的,在半空裏閃動。那轎子到了小路口上,齊齊地就發出一陣歡呼聲。隨著歡呼聲,便是雨點一般的爆竹聲,夾了不大合拍的小鑼大鈸,亂響一陣,那意味非常像鄉下賽會迎神。那一簇黃光,在小路口上略停了一停,依然帶了爆竹鑼鈸聲,向前面走去,在那轎子後面,還有一簇人馬,都是扛的抬的各種物件。立青站著在這裏看,是太陽照在松樹的側面,身上正有樹蔭。這時,陽光由樹裏透出,已經曬著全身了。

  立青先是看得呆了,背了兩手靠著樹,一動也不一動,這時醒悟過來,才覺得脊樑上的汗珠,把衣背直濕透了。那斜陽下的晚風,吹到身上,涼陰陰的,更容易把過去受的刺激加深了一種回味,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。回過頭來,看到這山坡遠近,全站著看熱鬧的練勇,一言未發,那些人已是全擁上來,連著問這是什麼人。立青道:「坐黃轎子的,那豈有平常的人?自然就是石達開了。」

  早有兩個人隨聲答應著:「啊!這就是石達開來了!」

  立青道:「石達開怎麼樣?他也不能吃人。而且據我父親說過,石達開是帶了兵去守湖北,現在不過是由這裏經過。就是在這裏紮營,我們也不怕他。長毛有一千兩千人不能上來,有十萬八萬人,也不能上來。而況他們也不能為了這一座天明寨,大動人馬。」

  大眾隨了他的話,雖沒有什麼,可是彼此面面相覷,這裏有許多說不出來的苦痛。立青也只能把安慰人的話,說到這裏為止,明知大家心裏難受,卻當了不知道。到了這日晚上,山下太平軍營裏,變了以往的情形,更鼓又是咚咚響著。遠望著平原,相距有六七里路的所在,疏疏密密,千萬盞燈火照耀著,仿佛是天上一片星斗,連群落在黑地上。夜靜了,那邊的更鼓,很沉著的,和山下的鼓聲相應。因為那邊更鼓多,都變成了嗡嗡之聲。這形勢嚴肅,可想而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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