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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學正道:「那不好,我們無論有什麼怨隙,總還是一家。父親怕他有什麼陰謀,我陪父親到大營裏去看他。」

  正爭議著,聽到前寨營,一片鼓聲。海螺夾在鼓聲裏,還吹著進攻的號令。孟剛道:「你看,他們立刻就逃走了。這是故意裝作進攻的樣子,暗裏退兵的。」

  父子二人隨了這話,匆匆地跑向大路邊去觀望,果然在星光下面,微露了一群黑影,雜著步伍聲,向東南走去。這黑影不斷地移動,那前寨的鼓角聲卻也不曾一刻間斷。孟剛跌腳道:「這黃賊,簡直是空營而行,把前寨大路讓開,把我們這邊的人,送到死地了。現在救急的法子。我們只有照樣做。趁著天色沒有亮,我帶一半人去守前大營。」

  學正也醒悟過來,立刻跑回營去,下令四處擂鼓,所有營裏的燈火,一齊熄滅。自己帶了兩三百最親信的伍卒繞著山腳,就跑向前寨去,當他的隊伍到了營寨時,營門大開,吊橋也放了下來。撲進營去張望,全是空的,連帳篷旗幟,全都搬走了。營牆和更樓上,留下幾十名打鼓吹海螺的伍卒,已是鬧得不成腔調,等著這裏人進了營,立刻鼓角齊息,紛紛向營外逃走。

  學正也無心攔阻他們,立刻叫人關上寨門,扯起吊橋來。然後帶了幾個人向各營牆上去巡閱一周。走遍了幾個營寨的牆,剩下來的,還不到十面旗子。學正暗裏叫苦,心想這樣的形勢,分明是告訴山上的人,這裏是一座空營。假如他們明早猛可的沖下山來,怎樣攔阻得住?他想到這裏,只扶了寨牆,在暗空裏發呆。靜站了許久,卻聽到那寨牆上插的旗幟,連連在半空裏吹著呱呱有聲。

  他靈機一動,跟著一條妙計,湧上心來。他立刻跑到營盤中間,召集了所有的伍卒,站在面前,就對他們說:「這裏營盤空了,並不是把兵撤退,乃是翼王五千歲現在要由這裏到太湖黃梅去,黃大人帶了本部人馬前去迎接。只要翼王能到這裏來看我們營盤一眼,我們全營弟兄就都有升賞的。但是翼王是一位賢明的人,絕不騷擾我們,我們就是預備了貢物,翼王也不肯收的。我們為要表達我們的誠心,只有把小旗子並改成大旗子,上面注上翼王的封號,這除了和翼王壯軍威,還可以告訴天明寨上的人,我們翼王到了,教他們早些下來投降。翼王的名字,不但我們知道,就是他們胡妖,也沒有不佩服的。說不定我們把旗子一扯,所有山上的胡妖大家膽戰心驚,不投降也要溜了。好在我們這裏沒有外人。你們還不知道翼王是哪一個吧?我犯一次諱,大膽告訴你們,就是天軍還沒有到,大家就已聞名的石達開。」

  這石達開三個字一說出口,果然站在面前的伍卒們,就哄然一陣,好像表示著,這是大家所全知道的。學正站著定了一定神,因道:「既是大家全明白了,這就很好。你們趕快照著我的話去預備吧。」

  立刻言語哄哄然,大家全說著石達開來了,石達開來了。這一種歡呼聲,把整個夜的寂寞,全都打破了。便是學正自己,也感到一種興奮,自己手扶了佩刀柄,只管在營中空地裏來回地打轉。這樣盤旋了很久,天氣也就慢慢地深沉著,發現了東方半邊天色,有些白光。跟著人多手雜,把那拼湊的大旗子也就拼攏起來了。凡是達到王位的人,他所用的主旗,是長方形,黃色中心,四周鑲著各種顏色的大鋸齒邊,中間用黑字標出姓氏爵號。至於此外的戰旗,卻也不一定照著這個樣式。

  現在汪學正的營寨裏,黃色的旗幟,卻是有限,只拼湊成了一面長方的主旗,其餘還是照了普通三角軍旗的樣子,在旗子中心,用黑布剪了一個很大的石字。除了這一面帥旗,插在正對了天明寨的營門上而外,其餘的那些尖角旗子,寥寥幾面,分插在營寨的四角。在正面這樣連環的幾盤大營寨上,空蕩蕩的不見別物,只有十來面旗子,距離著很遠的標插上,既不是空營,而又感覺著很是多餘。

  在天明寨上的人,聽了一夜的鼓角聲,大家正疑惑著,不知道太平軍鬧些什麼玩意。天色一白,大家都擁到高處,向山下看個究竟,及至天色大明,只見眼前空蕩蕩的,縱橫排列了許多營旗而外,卻不看到別的什麼。和昨天晚上通宵大鬧的情形印證一下,分明是他們連夜虛張聲勢,退了兵了。可是真要疑心他們退了兵。那營牆上新插了幾面加大的旗,排得距離遠近一樣,絕不是走得慌疏遺落下來的。照著太平軍的制度,爵位越高的人,旗子就越大。現在看這旗子的尺度,比平常軍帥監軍的帥旗還要大上許多,這個旗子的主帥,那位分就可想而知了。有這種大人物在營裏,絕不是空營的。

  山上的人,是這樣疑惑著,就不住地探望。明知他們又是在搗鬼,但究竟是退了兵,還是引人下山,全不敢斷定。後來有人看清楚了,大旗子上面,有一個石字,再把正面那長方形的杏黃旗一映照,分明是一位有封號又姓石的人,那除了石達開,沒有第二人了。這種推測,是李立青一個人主張最有力,在營牆上看了不算,還爬到高處,向太平軍全營寨去探望。卻見營牆裏的棚帳,撤去了十之七八。

  那燒軍灶的煙火,不在空地當中,只是在營寨腳下,由這一點推想,長毛營裏的人,避免山上看到實數,躲在樹蔭下了。這倒又讓人加了一陣疑心,豈有石達開這種大人物到了,鬼鬼祟祟,怕天明寨上幾百練勇望見的。於是不能再忍住了,一口氣跑回了山沖,就把實在情形對李鳳池報告。

  鳳池躺在地鋪的草堆上,將一個大草卷靠了後背,手捧了水煙袋,摟在懷裏,並沒有點紙煤,半閉了眼睛正在出神。立青站在床鋪邊,在報告以後,並不再說話。鳳池想了很久,搖搖頭道:「若真是這種情形,這就神仙難猜了。他們若是虛張聲勢。明明知道在山上可以看到他們營盤的全景,把營帳拆得空空的,那豈能是實營。若說不是空營,這石字旗號,分明又是一個紙老虎。石達開是長毛裏面最出色的一個人才,他做事也是不可測的……」

  鳳池說到這裏,那是格外地沉吟著。立青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他們昨晚上,鬧得大天亮。若是沒有什麼緣故,他們並未發瘋,絕不肯那樣做。」

  鳳池道:「他們當然是有用意的。不過我們既揣摸不定他是怎樣一條詭計,我們就不能胡亂下山去碰機會。料著真是石達開來了,他手下帶兵幾十萬,自有他的計劃,他圍攻我們這個小小的山寨做什麼?把我們人殺光了,不夠當他一頓饅頭餡。」

  立青覺得父親最後這幾句話,最是中肯,便笑著點點頭道:「那麼,你老只管在家裏靜養,我去告訴山上的人,不必驚慌。」

  鳳池道:「事到如今,我們也只好撐一日算一日。說是請人不必驚慌,大概山上人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卻看到立德滿臉是笑容,提了一籃子東西進來。鳳池招招手,他便提了過來。看時,裏面是許多白嫩嫩的樹根,拿到手裏,稍稍用勁一掐就斷了。立德笑道:「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仙丹妙藥。剛才我到後山去,想挖一點草根。一鋤,挖下去,就掘起兩寸長的這樣一塊。我起初以為是野菜,拿著送到嘴裏舔了一舔,還有點甜味,正是蕨根。我就前前後後,仔細挖著,挖了這一籃子回來。這不用得舂碎,就是這樣拿去煮,也可以當飯。」

  鳳池道:「錢總那裏怎樣說,山上糧食,還能管多少天呢?」

  立德對立青臉上看看,卻不敢向父親回話。鳳池道:「有什麼為難之處,你們當然要對我說。我年紀大,多少可以替你們拿幾分主意。」

  立德沉吟了一回子道:「父親也可以想到的。早一個月估計,勉強可以度過四十天,現在……」

  鳳池把水煙袋放到一邊,突然地把身子端正得挺立起來坐著,問道:「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天了嗎?我不分晝夜,只管注意著長毛營裏,把山上本身的事給忘記了。若真是到了山上糧食已盡的日子……」

  說著這話,現出一種沉吟的樣子,不住地用手去摸著鬍子。立青道:「照父親看來,這件事我們應當怎樣挽救?」

  鳳池笑道:「孩子話,事情到了這步田地,哪裏能找到挽救兩個字?這是家裏,我不妨說實話。我覺得有兩條路可尋,一條路是死,一條路是逃。但是我做父親的,只能教你們死,不能教你們逃。擴而充之,我若把正人的眼睛去看人,我只有教山上的練勇,到了絕路就死,我不能教練勇有活路還逃。我們不和長毛對壘,也就算了。既是我們撐持了許久,我們絕不能作半截漢子。」

  說著這話,他手握了立德的手,就勉強地向上站立起來。立青只好近前一步,將他攙扶著。問道:「爹有什麼事,我們可以替你去做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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