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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孟剛笑道:「提他做什麼?請坐請坐。今天總是新年,我們煨一壺酒,對坐談談。」

  子清向堂屋看看,便道:「學正呢?」

  孟剛道:「他大概不在家,也快回來了。」

  子清道:「我特為此事而來。想要勸說他幾句。」

  孟剛笑道:「他很好哇,親翁覺得他什麼不對?」

  子清道:「不但是他,就是閣下,我也要勸你們兩句。我看賢喬梓的情形,把這場官司看得很實在,不肯罷休,好像有漢賊不兩立之勢,我很怕你兩家再會弄出事來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接過孟剛的水煙袋,手上雖有紙煤,卻不去燒煙,只是很沉寂地捧著。孟剛笑道:「你老夫子,又是何所見而雲然呢?」

  子清道:「剛才李立青在路上碰到學正,說他惹了村子上一些年輕的小夥子到處亂跑。」

  孟剛道:「這大概是真的。但是新年無事,他們年輕人,大家邀著在一處玩玩,那也是天理人情。」

  子清道:「孟老說這話,未免以書呆子視我矣。今何時耶?人人逃生拒死之不暇,尚有工夫玩玩乎?而況孟老剛由縣裏面回來,父子們也應該在一處敘談敘談,急忙忙跑出去做什麼?我進得門來,你老哥把他出去的事,只管遮遮掩掩的,也不為無故。」

  孟剛默然了一會子,恰好長工送著茶和瓜子、炒豆出來,就借了這件事,和他斟上一杯茶,抓了一把炒豆放到他面前,笑道:「我們家遭了這樣的大難,什麼都沒有預備,就吃點炒豆吧。」

  子清道:「孟老,你是知道我不善於辭令的,我猛然之間,也不知道說什麼好,不過我想著,我們這兩甲既然辦團練,你是個老紳士,應該出來幫幫忙。聽到人說,湖南廣西,團練辦得好的地方,就沒有賊兵,我們為了祖先廬墓,不能不出來。」

  孟剛拱拱手道:「你要提在家裏能做的事,我可以遵命,辦團練我沒法子答應。你不見我家大門緊閉嗎?我從今日起,就杜門謝客。」

  子清手摸了鬍子,偏著頭想了一想,因笑道:「若在平時,你這話我很是同心。現在,我就不然了。你想,將來長毛賊殺到了大門口,還能夠讓你杜門謝客嗎?」

  孟剛笑道:「果然到了那個時候,那又再做計較。」

  子清站起來,眼望了他說:「你說這話,我好生不解,賊兵到了門口,哪容得你做什麼計較?難道憑你父子兩個,就能把賊兵打退嗎?」

  孟剛笑道:「我一不是朝廷的官員,二不是帶兵的將帥,我打退他們做什麼?」

  子清重聲道:「孟剛兄,你這是什麼話?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你是大清的子民,有人造反,你就不能不尊王攘夷。」

  孟剛笑道:「你既然知道尊王攘夷,那就很好。你的書比我念得多,你一定知道這個夷字是怎樣的說法?我倒要請問你,長毛是夷呢?或者另有一個夷呢?請問,我是怎麼個法子?」

  他說完了,放出那種毫不在乎的樣子,抓了幾粒瓜子在手,慢慢地嗑著。

  子清先是一鼓作氣地提出了尊王攘夷的大題目來壓制孟剛。及至聽到他說出了一個夷字,他心裏就連連轉了幾個念頭,像古人注疏《易經》似的那樣轉念著:清朝者,滿人也,滿者胡也,胡者夷也。便紅了臉道:「你說這話,是指著朝廷上不是漢人嗎?二百年來,朝廷深仁厚澤,尊儒養士,哪一點不好,你敢說出個攘字,就大逆不道。而況長毛造反,不過像明末流寇,同早年的八卦教差不多,這豈能容忍?」

  孟剛笑道:「尊儒養士,這話你可以說,因為你大小頂著一層功名,是清朝的秀才。我是老百姓一個,自古無不亡之國,但不見得老百姓全要跟朝代亡了。」

  子清將桌子一拍道:「你枉讀了一肚子詩書,這樣人頭畜鳴。你心術不好的人,還能談個什麼齊家治國,我和你絕交了。」

  他氣得鬍子直撅撅的,將手橫空一攔,做個畫地絕交的樣子,做完了這個勢子,扭轉身向外就走。孟剛他並不生氣,隨後跟著走道:「子老,我不怪你,各有各的見解。但是你府上另有一件事對不起我。」

  子清突然站住了腳,問道:「我有什麼事對不起你?」

  孟剛道:「令正把令愛送到我家,過了一晚,又把她接了回去。你府上簡直把婚姻大事當作兒戲。」

  子清道:「有這件事嗎?」

  說著呆了一呆。孟剛道:「不問有沒有,你回去問問,就可以明白。」

  子清道:「賤內只說把小女送到親戚家裏去了,並不知道是送到府上來了。」

  孟剛道:「你老兄責我不能齊家,你老兄自己又怎麼樣?」

  子清站定了腳,鬍子又抖顫了一陣,便道:「不問如何,你我志趣各別,我們從此分手了。」

  第二次扭轉身,再向前面走去,無如大門關得很緊,一刻兒不能拔閂就走。因之在門邊,頓了一頓。孟剛手按了門閂,笑道:「子清兄,你不要生氣,你聽我還說兩句話。」

  子清道:「你若是還是那樣狂放的話,那就請你不必說,反正我心裏已經明白。」

  孟剛道:「你我都是讀書的人,講的不外忠恕之道,請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,假使你遭了我這種冤枉,你也就這樣忍氣吞聲,不再說了嗎?你要知道,我這回受冤,並不是私事,也是因公。」

  子清道:「你放我走,我不要聽你的話。」

  說著,連頓了兩下腳。孟剛又躊躇著道:「我實在有我的不得已之處。」

  子清將手掩著自己的耳朵,口裏連說著不要聽!孟剛道:「我看你是我多年的老友,又是兒女親家,所以同你說出這樣的話,既是你不願聽,我也就不用再說。我現在是關起門來做怕事的人,外面有樹葉子飛來,也怕打破了頭。但是我家裏有事,也不願意人知道。假使我家遭了天火,你就看到了,請你也不必來救。」

  他說完了這一套話,一聲不響地,把大門打開,站在一旁,自讓朱子清出去。他也一聲不作,低頭走出門去。

  這時,已是暮色蒼茫,便是在大路上走著,也不大看得清四向。不到半里路,他見前面有一群人走著,正看不清是誰。等走到地方時,多數人都已避開,只有一個人站在路邊。還不曾把那人看得明白,來人已開口先說:「你老爹怎不吃了晚飯去?」

  朱子清聽那話音,正是汪學正,便重聲道:「令尊肝氣太旺,我和他絕交了。」

  學正心裏明白,站在一邊,卻沒有作聲。子清道:「論到令尊,其志可諒也,其言不可諒也。」

  學正輕輕地答應了兩聲是。子清和他對立了一會子,歎了一口氣道:「話是難言之矣。不過我總念著翁婿之情,你聽我一句話,遇事慎重。不說了,不說了!」

  他忽然轉過語氣,搖了兩下頭,逕自走了。學正呆站了一會,便有七八個後生齊攏了來。他引著他們,悄悄地到莊上去,卻是由後門而進,到了書房門口便道:「師傅,他們都來了。」

  裏面有人答道:「讓他們進來吧,可不用行大禮。」

  說著,這些人走了進去,就在燈下,和一個人作揖。看他身穿灰布袍,攔腰束了大板帶,腳下紮了裹腳肚,蹬著薄底快靴,頭戴一頂藍頂子青布瓜皮帽,兩鬢露出頭髮,過了五分長,一部兜腮鬍子,好像是有孝服的人,許久未剃頭。他拱拳向大家道:「一別各位,快有五六年了。你們大概忘了我黃執中了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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