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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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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氏對兒子所說雖不十分懂得,卻也料著不會欺騙,心裏是比較的安貼一些。到了次日,她果然依了學正的話,說他上縣沒有回來。學正只是藏在臥室裏烤火,連房門也不曾走出。這日便是除夕,到下午的時候,本甲首事之一的趙二老爹,卻專程地到汪家來拜訪。他聽到長工說,少先生上縣沒回,就說請老師娘出來見見也好,因為有要緊的話商量。莊稼人對於紳士,那是個個都恭敬的。長工立刻到裏面去,要餘氏出來,說是趙二老爹親自來請,怎好不理?餘氏只得繃著臉子走了出來,只跨過到堂屋的門,就先站住,手扶了門框道:「我家老四上縣沒有回來呢,也沒有人來陪客。我出來了,又不能燒茶二老爹喝。我去拿個火爐來,你烘烘吧。」 說著又轉身向裏走的意思。趙二老爹只好站起來向她招招手道:「老師娘,你不用客氣,請過來坐下,我有幾句話說。」 餘氏沒法子,只得出來坐著。趙二老爹笑道:「我不用說許多了。就是今天三十晚上,令郎是必定回來的。回來之後,請他務必明天要到李家祠堂去一趟,我們這兩甲的人,除非向外逃反去了的不算,此外是各家都有人到。唯有你府上不派人到,公事上是說不過去的。」 餘氏道:「喲!二老爹,我只有一個孩子,他要上縣去照應班房裏的人,又要照顧家,再要做甲下的公事,他忙得過來呀?」 趙二老爹道:「這話你不說,我也明白。只是我們辦團練,有好些事都還要仰仗曹金髮老爹同官府說話,所以大家都要敷衍他一點子。他早就說了,他當了團練裏的首事,你家令郎一定不在團練裏幹。於今他果然猜中了,恐怕他以公報私,將來又和你們為難。」 餘氏道:「就算我兒子不幹,也是怕他呀。幹要服他的管,不幹也要服他的管,這不是難死人嗎?」 趙二老爹道:「只要令郎在面子上做得乾淨,姓曹的再要說什麼話,我們也不能依他。現在孟剛哥總還在班房裏沒有出來,遇事隱忍一點,那總是好的。」 餘氏道:「我們還要怎樣的忍耐呢,禮賠了,銀子花了,人還是關著的。」 趙二老爹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啊,九十九步都走了,何在乎再走一步。明天正月初一,你老四到祠堂裏去的時候,見著首事們,統統叫一聲拜年,連曹金髮也在內了。我們在那裏,也絕不能夠倚老賣老,真要老四拜下去,大家一笑一讓,事情就過去了。要不然,曹金髮他總不肯放過去的。」 餘氏道:「整百的銀子,我們都交給他手上去花過了。他為什麼不肯放鬆?」 趙二老爹道:「也就因為老四不肯到團練去辦事,他疑心是瞧他不起。我想,這個意思,老四也總是有一點。他究竟是年輕的人,不能把算盤打到底,橋都搭過了河,再又來拆了,多麼可惜。」 餘氏道:「只要他明天到李家祠堂去打個轉身就行了嗎?」 趙二老爹道:「由今日起,我們幾個首事,李家祠堂就是家了,一天到晚都在那裏。這件事,李鳳老最是賣力。他說,大難臨頭,還過個什麼年?他是創首的人,他就不在家裏過年。曹金髮看過幾頁子兵書,他說的話也對,說是救兵如救火,既是要辦團練,自然是越快越好。他還說呢,他年紀雖老,還有兩下子,跑馬射箭,全可以和小夥子比比。說不定借了這個機會,他還要弄個紅頂子戴戴呢。」 餘氏道:「辦團練不說是為了大家看守自己的家門嗎?怎麼倒可以弄官做?」 趙二老爹笑道:「這就叫事在人為,你一個房門裏的師娘,哪裏會懂得?」 餘氏被他點破了一句,紅著臉,倒有些難為情。趙二老爹也看出來了,不好再說什麼,就站起來拱拱手,笑道:「恕我說話有些太直了,但是我總是一番好心。請你把我的話對老四說了,讓他仔細想一想,他心裏自然會明白的。告辭了。」 他一面拱著手,一面竟是向外走去。餘氏站在堂屋中間,也就眼望著他後影,呆了一陣。這就聽到學正由後面叫出來道:「這姓曹的怎麼老是和我過不去?躲起來,他都要尋找我的是非。」 他走到堂屋中間時,餘氏見他左手卷著右手的袖聯,右手可是緊緊地捏了一個拳頭,繃著臉,眼睛也紅了。餘氏道:「這也難怪你生氣,我都覺著心裏難過。」 學正卷著袖子,慢慢地不卷了,手垂下來,忽然笑道:「拜年就拜年,幹團練就幹團練。連我自己的岳父都看我不起,何況是旁人?」 餘氏道:「剛才趙二老說,就是在團練裏,將來也可以做官戴頂子,你也想到這裏面去混一個官做嗎?」 學正笑道:「那也難說,你老人家就不必管這些。今天總是個年,我們母子兩人雖在難中,究竟還有母子兩個在這裏。請你老多少預備一點東西,祭祭祖先,至少也過個青菜豆腐年。今天晚上過個安穩的年,多少又算把這一年活過去了。明年,那就難說了。也許我們家轟轟烈烈,給點顏色人家看,也許……啊!這話就難說了。」 餘氏望著他的臉道:「這幾天,你為什麼說起話來總是這個樣子?」 學正笑道:「恐怕我是要得瘋病。」 餘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真要說到發瘋病,我是比你要得得更快。但是我絕不能夠真瘋了,我還要清醒白醒地看好些事呢。」 學正兩手一拍,就跳起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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