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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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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班房裏桌上,因為班頭照顧周到,筆墨紙硯,全都預備好了的。孟剛走到那牆窟窿下的桌子邊,文不加點,就寫好了一張小紙條。寫好了,折了兩折,便握住塞到學正手心裏。因道:「我坐在這裏,什麼事沒有,只是靜想,什麼地方,我都想到了。所以我的事情,我自己會料理,你不用管,你趕快回去就是了。」 學正在接著那紙條的時候,被父親握著手,暗裏搖了幾下,心裏不免受著感動。當時答應知道了三字,彎腰就把那字條塞在長筒布襪子裏。 孟剛道:「你回去吧。男子漢大丈夫,絕不要仗著兒子的力量來做點什麼。我用不著你,你回去照顧你的母親,就算盡了孝道。」 學正見父親斬釘截鐵的,說得這樣決斷,就重聲答了一聲好吧。告辭了父親,走出班房,找著班頭皂服們,又拜託了一番。看看太陽不過是剛剛偏西,二三十里路程,正好趁亮趕到,便拔開大步,徑直回家。走到大路上,當前後無人的時候,他由布襪子筒裏,抽出父親給的那張字條來,卻見行書帶草地寫著:「尺蠖之屈,所以求伸,待時而動,知機其神。」 學正站定了腳,昂頭望著天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才是知子者莫若父。」 於是將那字條依然塞到襪筒子裏去,走起路來時,仿佛身子是輕快了許多。他想,父親雖是在班房裏,那是不必和他擔心的。倒是家裏一個哭哭啼啼的母親和那新進門的女人,沒有自己在家裏,那是很不妥當的。她們是望我在家裏,又不能不要我上縣去,於今我回來了,這真讓她們要大大地喜歡一陣了。自己的女人,她必以為不忍拋開她,所以趕回來了。這倒是閨門功勞簿上可以大大記上一筆的。想到這處,便是身上擔著萬斛憂愁,卻也不免心中暗喜。心裏開爽著,腳下步子也就走得格外起勁。太陽落下了山口,西半邊天腳,帶著金紅色的雲彩,東半邊天腳,卻是黑沉沉的,紅黑相映,覺得平原的田畝上,那一種模糊不清的情形,便與往日的黃昏,有些兩樣。 上山的大路上。已經沒有了登山的難民,便是平常放牛的孩子、挑柴擔的莊稼人,也不能看到,靜悄悄地,沒有一個人在村子外活動。三四隻烏鴉,吱吱地叫著,由頭上飛過去,直投入遠處一叢枯樹上,這真叫在荒亂年月的人看到,說不出來心裏頭有了一種什麼滋味。學正很快的步子,慢慢地又緩下來了。直到離家門不過兩三里的所在,眼見自家屋頭的煙囪裏向上冒著青煙,這才心裏開展起來。因為看到這煙,知道屋下面,在燒火做晚飯了。 早上的飯是新娘子做的,當然這晚飯還是歸她做。我若是不聲不響地走到廚房裏去,和母親說起話來,她出乎意外地一定要大吃一驚。就是這樣撩她玩一回,卻也有趣。如此想著,又趕著向家裏走。到了大門口,所幸天色沒有黑,還不曾關上大門,因之悄悄地向裏走。長工看到他,搶上前有話要告訴,他也只管搖手,叫他不用說。 到了廚房裏,已是亮上了燈火,餘氏正坐在小桌子邊抽旱煙,灶口上是另有人影子在那裏燒火。他想著,這是無須去猜的,那必是新娘子。餘氏猛然偏過頭來看到他,便道:「哎呀,你回來了,你回來了就好。」 學正覺得母親這話有些異乎尋常,因是站著呆了一呆。灶門口的人也就伸出頭來了,並不是穿紅襖子的那位新娘子,卻是那位白髮婆娑的大媽劉氏。他情不自禁地,就信口問道:「怎麼了?這是?」 餘氏道:「你看,這不是笑話嗎?你的岳母,在今天早上,忽然坐著車子來了。她說,你岳父回到家去,不見了姑娘,就大發雷霆,要和她拼命。他的意思,自己在大眾面前再三地說婚姻大事不能胡來,偏是自己的女兒冒夜就送出去了。自己失信於人,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人。又說你岳母太糊塗,這樣的大事,怎麼不和他商量就辦了。你岳母見老頭子的話很厲害,不敢說實話,只說把姑娘送在山上親戚家,並沒有送到我家來。你岳父說,既是送在親戚家,那還罷了,限今天上午就接了回去。你岳母沒了主意,只好天不亮就坐了車子到我家來,和我講情把姑娘再接回去。她這樣顛三倒四地做事,我本來不高興。不過她說得很可憐,叫我也沒有了法子,所以只好讓你女人回去。」 學正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,淡笑道:「這可是笑話。」 劉氏道:「我看那新娘子,也是這個意思,委屈著來,又委屈著回去,低了頭一聲不響,跟她娘走了。」 學正道:「走了也好,我們輕了一層累。但是朱家做事不對,至少是有些瞧不起我汪家。」 說時,接過娘手上的旱煙袋,在桌沿上重重地敲了幾下。那響聲是很沉著,可以表示出他心中那一種不快。餘氏道:「今天也不知倒了什麼霉,接二連三的事,全是囉唆。你岳母走了不多大一會兒,地保又來了,說是上次公家要在四鄉征糧,現在要辦了。本裏本甲,就從我家先收起,因為我家就是為了這件事打官司的。」 學正道:「你給他米了嗎?」 餘氏道:「我不給怎行?地保後面,還跟了幾位紳士呢。那趙二老爺也在內,他說:我家本應當出兩擔米,為了有官司在身,改收一擔。我想他們總不會騙人,只好把米照數量出來了。」 學正道:「紳士裏面,還有些什麼人?」 餘氏道:「我都認得,不過說不上姓名,好像曹家的大兒子也在內。」 學正頓著腳道:「我猜一定有他,沒有他,不會先到我家來的。還有什麼事嗎?」 餘氏道:「再就是李家派了人來,托我勸你,這團練裏頭,你總要去。他們已經定好了,把李家祠堂作團練衙門。正月初一,他們就要開辦起來。」 學正聽了母親的話,卻把父親寫的字條,由襪筒子裏掏出來看了一看,因笑道:「我幫著他們去打長毛嗎?長毛同我有什麼仇恨?」 餘氏道:「你不去,也對不住李鳳老爹呀。不過說到打架,我總是害怕的,能夠不去那也好。」 學正道:「這兩天,我可以躲著不出去。假使他們再來找我,就說我在縣裏沒有回來。我想,他們總也可以相信的。等到過了正月初一二,他們各事都已安排妥當,我再出面。」 劉氏道:「聽說是男丁都要去,你不去不行吧?」 學正道:「我並不是怕死,我就是不願在團練裏當教師。到了那個時候,派我做一件小事,我自然也是願意的。因為做小事,有小頭目管著,用不著去看首事的顏色了。」 劉氏道:「首事也無非是家門口幾個紳士,難道你還怕他們嗎?」 學正道:「怕我是不怕的,但是這首事裏面,有一個是我的仇人,假使他存心和我為難起來,我沒法子應付他。大媽,你總也知道我這仇人是誰?」 劉氏道:「那倒是不錯的。軍令是很厲害的。楊宗保臨陣招親,就是他的父親掛帥,也定斬不饒。一到了兵營裏,有上司作對是很不好辦的。」 餘氏道:「大嫂子是到過省城、到過江南的人,鼓兒詞聽多了,說的話自然都很有道理。單就今天量米這件小事來說,還是由我這裏做起,人到了服仇人管了,別的事還用提嗎?老四,我看小事也不要做吧。若是各家都非得攤人出來做事不可,我們就出幾個錢幹折了吧。」 學正笑道:「你老人家真是不明世情,怪不得爹說我回家要緊。」 餘氏道:「我忙著談家裏的事,忘了問你爹了。他有出來的指望?」 學正道:「一定可以出來,是哪天卻說不定。不過他出來的時候,也許地面上要更不太平,你老人家不害怕嗎?」 餘氏道:「只要你爹能夠回家來,天塌下來了,我也不怕。」 學正笑道:「很好,你記著這句話就是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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